不过只要靠近姜宛卿,这样的时刻好像就随时都能来临。
那边传来一下门响,妇人走了出来,来到檐下,向他屈身行了一礼。
“夫人免礼。”
那妇人笑道,“殿下这是要做我的女婿吗?”
“孤已经是了。”
“那可要好好照顾我的女儿啊。”
“孤会的。”
妇人一笑:“卿卿歇下了,后面的事,就交给殿下了。”
风昭然看着她退下,越走越远,身影仿佛是消融在秋天的阳光下。
他穿过花园,走进那个房间。
姜宛卿睡在榻上,是一个弓身的姿势,怀里紧紧地抱着被子,像是抱着什么很要紧的东西。
她的脸颊泛着胭脂般的红,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睡得很沉。
风昭然在榻上坐下。
“月下逢”是他给这酒起的名字,这是一种南疆酒,加了曼陀罗花浸泡,喝多了有迷人神志之效,酒的原名是一种当地土语,官话的意思是“摘月亮的人”,意思是喝了这酒连月亮都想摘。
现在姜宛卿在梦里,大约已经摘下了那一枚最想摘的月亮。
“卿卿,孤送你的这场美梦,你可还喜欢?”
他的声音轻轻的,掌心抚过姜宛卿的面颊。
书上说,送礼不仅要投其所好,还要送得愈艰难愈好,这样才显得上心。
但他做完才发现那是胡扯,送礼只要收礼的开心便好。
她应该很喜欢吧?
其实她说得不错,银子也有了,方略也有了,这是他最后一个可以空出来的闲日子,他很想挨着姜宛卿躺一躺。
就像在荒园那样,天大地大只有他们两个人挨在一起,互相取暖。
然而他还没有躺好,姜宛卿就睁开了眼睛。
眸子开始的时候还有一点迷濛,但很快便清澈起来。
风昭然:“……”
就醒了?
酒量这么好?
姜宛卿没有起身,手撑着了头,仍旧侧躺着,看着他。
她的脑子里还有些昏沉,有点分不清是梦是幻,是假是真。
但风昭然在她面前,周小婉便只能是梦。
他们两个人,断没有前后脚出现的道理。
“孤……午后有些困倦,所以……”他的话没能说下去,熟悉的刺痛席卷胸膛。
且因为久违,难以适应,疼得更狠了些,他的脸色瞬间发白。
“殿下是从哪里找到的人?”
被审问可不在风昭然计划之中,然而到了这一步,风昭然也只好硬起头皮答:“什么人?”
姜宛卿轻轻叹了口气,“我过生辰,殿下连句真话都不能送我吗?”
这口气极为幽然,仿佛直叹进了风昭然心里去。
风昭然也很想叹气。
只能说计划跟不上变化,在原计划中,姜宛卿这一觉应该睡得更久一些,美梦做得更长一些。
“那是一位戏子,相貌与你娘有三分相似,再加上南疆军中有易容改装的高手,在舅舅的指点下,便装扮出七八分像的模样。”
姜宛卿思母心切,再加上喝了药,七分像,便成了十分真。
醒来方知是梦,可梦里那温暖的怀抱比任何一次回忆都真实。
找个假人来哄人,真亏他想得出来。
人是假的,梦却是真的,姜宛卿此时心中还残留着那种儿时才拥有的赤诚欢喜,“那红豆汤是怎么回事?怎么连红豆汤的味道也这么像?你寻来的人,难道也是岭南的吗?”
她还想问此人现在哪里,赶紧找回来,她要好好跟着学一学怎么做。
然后就听风昭然道:“那是孤做的。”
姜宛卿一呆,坐了起来:“可是……怎么会?那味道明明和我娘做的一模一样……”
“因为孤吃过。”
姜宛卿彻底愣住:“你吃过我娘做的红豆汤?什么时候?”
“在你很小很小的时候,第一次时,你大约四岁。”
风昭然脸上有一种很清浅的温柔。
那时候,他七岁,才被抱养到坤良宫不久。
那一日是正月,皇子公主们皆去姜家拜年。
没人把他这个假太子当一回事,还故意把他引到花园深处。
姜家太大,从前作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他从未来过,很快迷了路。
当时已经到了开席的时候,他的肚子很饿,却是越走越僻静,然后就闻到了一种很香很甜的味道。
他循着那个味道走进一所小院。
小院干净雅致,屋檐下生着一只红泥小火炉,炉子上熬着一锅汤。
熬汤的是个年轻的女子,穿着简单的发髻,脸上的温柔的笑容。
一个粉玉玲珑的小女孩蹲在炉子前,眼睛似两粒漆黑柔亮的葡萄,紧紧地盯着砂锅里的汤,咽了一大口口水。
他也跟着咽了一口。
“卿卿是不是想吃了?”女子勺起一勺,细心地吹了吹,送到小女孩嘴边,“尝尝看,慢一点儿,小心烫。”
小女孩开心地张开嘴,然后就看到了他,眼睛一下子睁得好大:“娘,有个新哥哥!哥哥,你也想吃吗?很好吃的!”
他坐在檐下,喝了一碗红豆汤。
红豆汤里洒着干桂花,还有小小的洁白的糯米圆子,另外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清苦味道,去除了所有的甜腻。
他还想再喝一碗,但皇后找来了。
后来他问皇后,那是什么人。
皇后给了他一记耳光。
“不过是个低贱妾室罢了,跟生你的那个女人一样,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他捂着脸,已经学会了不要哭,只在心里得出一个教训,如果对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情好奇,绝对不要让旁人知晓
后来他还会跟着皇后去姜家,但皇后不许他离席半步,他再也没有机会去那个小院。
再次尝到那碗红豆汤,是第二年的上祀节。
京城贵胄于那一日在平江边游湖袚禊,皇室与贵胄之女皆聚在一处。
风昭然刚写完皇后所罚的课业,匆匆赶到水边,还未登船,就看到周小婉抱着姜宛卿坐小船从大船上离开。
姜宛卿半边头发有点散乱,小脸上还挂着两道泪痕。
周小婉一面替她扎起头发,一面低头不知说了句什么,姜宛卿忽然破啼而笑,笑容明亮得惊人。
就在那个时候,撑船的下人长篙不知为何点歪了,小船说翻就翻。
姜宛卿当时正站在船头上,小小的身子顿时一头栽进水里。
水不算深,但她太小了,转眼没顶。
风昭然想也没想便跳了下去。
来不及想,若是想了,便该命宫人去救,自己不能动手。
可这些他是把人救起来之后才想到的。
周小婉不知他的身份,连声道谢,请他去岸边的帷幄里更衣,以免着凉。
上祀不单要游湖,还要踏春,贵人们往往是既在湖上泛舟,又在岸边搭帷幄。
他在帷幄里换上了干净的衣裳,然后就见一个小脑袋从屏风边露出来,抽抽咽咽地问他:“哥哥,你冷不冷,要不要喝红豆汤?”
风昭然走出来一看,她一面可怜兮兮地挂着泪,一面已经捧着一碗红豆汤,埋头嘬了一口,嘴唇上挂得一圈都是。
少年风昭然一下没忍住,低声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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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把锅端来吧
姜宛卿完全记不得。
她隐约记得那次她跌下船头是被人所救, 但救她的人是谁,已经毫无印象。
更别提更前面那一次。
少年时代的记忆已经像烟云般遥远而模糊,身为一名庶女, 她的世界里权贵云集,随便拎一个出来都高贵无比,她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看所有人都像是隔着一道云雾, 只盼谁也别注意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