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玄礼看着好笑,扯起嘴角笑得讽刺,叫在场所有人神色莫变。
是啊,都死了,八万人,不论前因后果,终归都死了,在旁人看来,顾玄礼这条疯狗怎么就没死呢,怎么就他从当年的死人堆里爬出来,还在此为所欲为兴风作浪呢?
他这身子骨,当真是铁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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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子骨自然不错,宣将军家世袭军功,子子辈辈皆从小习武,别看当年事发他才七岁,可早已跟着宣将军在军营中历练了两三年了,那可是最塑根骨的时候,”
齐大夫长叹一声,“老夫也曾见过他儿时模样,丰神俊朗的小公子,当时才到这儿。”
他比划了个身高模样,林皎月怔怔听着,眼前仿佛也看到了当时年纪小小却耀武扬威眉飞色舞的顾玄礼。
她咽紧喉咙,笑得用力:“他那会儿肯定也很讨人嫌弃吧,天天吵嚷个不停。”
“谁说不是,自小他就是他们宣家的狗都嫌,除了他母亲和兄长,他老子宣将军瞧他都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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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证什么都说不清,盼着顾玄礼该死的人乐得见这幕,而原本瞧热闹来的百姓中,有诸多年轻人不知当年宣威将军勇猛,对顾玄礼力求翻案的诉求也不甚在意,嘟嘟囔囔着这根本审不下去。
这也是诸多朝臣心中所求的,哪怕给了顾玄礼机会,也叫他翻不了身才是最好,
过往地仇恨已经过去,可这奸宦可是实打实地在所有人头顶上恣意妄为啊。
宣家无辜,八万将士无辜,但若要他们当真眼睁睁看着顾玄礼无罪释放,他们怕是真会呕血三升!
顾玄礼嗤笑一声,极轻极缓,可重重落在所有人心里。
“顾玄礼,你若还有人证物证就快快呈上,今日若是不能澄清,来日你再翻了天,此案也翻不了了!”大理寺卿说完,转身飞快擦了把汗。
顾玄礼看向那支支吾吾眼泪横流的人证,心想,真废物,又看向早早被呈上的圣旨,心道,都装瞎。
他便看向上头的诸位贵人,咧了咧嘴,笑道:“有啊,自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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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大夫替林皎月检视完一个月前脖子上的伤,边检查是否留下疤痕了,边轻轻叹了口气,继续回忆当年:
“宣将军夫妇都是很好的人,待军严格,但私下里爱兵如子,那八万人,都是亲如一家人的,”
他想起什么,笑道,“你知道吗,宣家要是没出事,他家大公子那年回京,差不多就要说亲事了,”
“以他的身世,什么高门贵女娶不得啊?结果他非要娶他老子一个白身谋士的女儿,而且宣家有家规,娶了正妻便不能纳妾了,等同说他认定了那个寒门女子就是一辈子,搁在当时,京中哪户贵女敢信这事呐?”
“偏偏,将军和夫人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宣……也就是当年的小督公,还偷偷跑出去偷看他未来的嫂子长什么样,回头被他哥扒了裤子狠狠打了好几棍。”
林皎月原本听着已然哽咽,到了这会儿,却又忍不住笑出来,好不狼狈地赶忙擦掉没绷住的眼泪。
果然,他小时候和自己想象的一样古灵精怪,是个鲜活的少年。
“那么好的一家人……”齐大夫叹息着说不出话。
两人正叹着,外头突然传来吵嚷声,喧闹声,嚎叫声。
林皎月一怔,下意识便要起身,齐大夫赶忙轻呼:“别动别动,上药呢,最后一次了,敷完咱们夫人就不留疤了,督公回来也不会心疼了。”
按说给林皎月敷药该让阿环或者孙嬷嬷来,可林皎月早知齐大夫与督公关系不同寻常,便也将他当做长辈来看,便没太忌讳,无不听从,闻言也只好重新坐下来,只是目光犹踌躇地朝外看去。
“怎么突然这么吵闹,会不会是午门那边传来什么消息了……”
齐大夫摇摇头:“不是,放心,那是督公私下养得那些人进京啦。”
林皎月瞳孔一颤:“他的私兵?”
“哪是私兵,是那些战死的将士们的家眷,宣威军一日不平反,那些家眷们一日是罪臣家眷,按照我朝律例,不是流放充公就是要处死罪的,督公这些年在各处将人一个个找回来,找得到找不到,最终还是找到了近万人,全都好好照拂着,倒是被有心人传成了他豢养私兵。”
齐大夫见林皎月回不过神,安慰她:“倒也不算坏事,他养得起,正好也叫那些想杀他的人误会投鼠忌器,觉得他不能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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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难以置信看着这些冲破了守备司闯进城中的百姓,多是老幼妇孺 ,法不责众,他此刻无法将这些刁民一一处置,
便眼睁睁看着,亲耳听着,他们伏地跪拜请求还宣将军和八万将士清白,他们都可以给当年之事作证,他们的亲人没有叛逃,亦没有不臣之心!
乌泱泱的人群将会审现场围得水泄不通,甚至遥遥看去,京中的街道都挤满了人。
顾玄礼却面色如常,带着他惯有的讥讽笑意抬头遥遥看向高台,
贵人们,看到了吗?
你们纵横捭阖,你们翻云覆雨,你们樯橹间灰飞烟灭,灭得是谁?
是浴血奋战的忠臣良将,是万千将士和他们亲人心头的一捧血!
第65章 平反
当年的宣威大将军宣曜比起如今的陆远, 有更高的威望,用兵如神,爱兵如子, 深得器重, 是国之重将。
可在有一部分人眼中,他亦只是一把刀。
锋利又听话,何人不爱?
可锋利却不听话, 固执己见, 冥顽不灵, 那就是碍事的刀, 别人的刀,
当摧之毁之。
一道莫须有的陈词叫先帝生疑, 八百里急诏, 可时逢宣威军正在漫天雨雪中同蛮夷争斗,战报被有心人从中篡改。
彼此两头不知真相, 诏书一次比一次严厉, 怀疑也一度比一度深刻。
最后宣威军腹背受敌, 惨死沙场,便是酿成了不可再议的大错,有心人绝口不提,先帝亦不能启口,
若非今日亡者的家眷们万众一心向死而来, 今天的贵人们,仍要为了各种理由将真相继续掩埋。
也是此刻,众多人意识到, 所谓私兵, 都是无稽之谈, 都是顾玄礼放出来的烟雾弹!
哪来的私兵,哪来的底牌,若此刻这些跪在天子面前哭诉的人是底牌,那全天下可以说都是他的底牌了!
文帝震硕许久,终于想明白了诸多事,他没再看向顾玄礼,而是一眼看向坐在一旁的镇国大将军:“陆远!这些人就是你带回来的?”
陆远闻声未言,却是顾玄礼在一片哀哭中冷笑着接过话:“陛下圣明,不过乌合之众,偷偷跟着谁走哪条道不是走?”
算也算承认,陆远当年恪守军令,不肯出一兵以驰援宣威军,如今拔营归京,替顾玄礼照拂这近万手无负极之力的军中家眷,也不过是在报当年难平的愧而已。
满腹经纶的三司官员哪怕各个都长了十张嘴,也抵不过今日所来的家眷们每人一句实言。
有等着儿子过年回家盖新屋的老母亲,有等着丈夫回去裁新衣的已不年轻的新妇,有已经长大成人,却等不回父亲带他在新年的集市上买一串糖人的少年人。
这些人,怎可能谋反,怎可能放着即将到来的好日子不过,去和敌国密谋!?
甚至有邻人出来哭,说宣将军长子的未婚妻等着大公子打胜仗就回来迎娶,可只等到了其父和宣家满门战死却背着原罪的消息,不过几日便一道咳血而去了。
试问,宣家若真有那等滔天野心,怎还会娶一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白身女子,那女子又凭何满心赤诚地随着未婚夫而去!?
谋反的消息是假的,宣八万罪人进京的旨意也是假传的,若贵人们有心,何必只揪着这一个疯癫人证不放?
去查当年假传圣旨的内宦,去查这个疯傻人证的上线下线,去查瑞王爷身边尚且活着的谋士,为何按捺不查呢!
三司无奈,见年轻的皇帝面色铁青地坐在高位一声不吭,无法,只好一个个去传召,拖延了数月的答案,今日不得不被审理个清清楚楚。
可查清当年宣家满门被灭又如何,顾玄礼除却杀了瑞王,这些年杀过的其他人,就不算公报私仇了?
直到此时,一直未说话的陆远终于抬头,起身走到跪地却昂首的顾玄礼身旁,一并跪地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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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皎月险些将齐大夫放在桌上的药箱失手打翻。
她脑子里很乱,一边感慨顾玄礼的大胆,一边也终于明白,为何顾玄礼和镇国军的关系那般扑朔难懂。
她哽着喉咙站起身,不顾齐大夫哎哎哎声不断,拽着老人家往那边屋子走:
“所以您也知道,这间刑房是作什么用途的是不是?”
看着林皎月急迫的面容,齐大夫哑口片刻,目光略带几分怆然地看过这间屋。
他如何不知,先前他就说了,顾玄礼从小是个身子骨结实的,否则,哪挨得了这些呢?
他沉默许久,哑声开口:“你该知道,段尚书死后,其实那段家的一女一子,加上督公当日,完全无依无靠了。”
年轻的顾玄礼能想到的报仇只有玉石俱焚,用他这条卑贱的命豁出去,先杀陷害他满门的瑞王,再杀坑害了段尚书的安王,也不负一身肝胆血肉。
可他被陆远察觉拦下,叫陆远震硕发现,原来宣家的二公子这些年还活着。
陆远愧对老友,无法诛杀顾玄礼,但顾玄礼杀性太重,无法驯服,更无法放任,于是他们想出了一个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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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人命一军棍,未伤人命但行凶半军棍,无辜者加一军棍,怀孕妇孺加五军棍……”
被带上来的梅九叩首呈报,身边摆放着这些年来记录在册的所有簿子,上头翻开,是密密麻麻的正字,
十四年,共计一千三百八十二军棍,每月行刑一次,无一缺漏。
这一千多军棍军法处置,是给顾玄礼的惩罚警示,亦是磨砺他的杀性。
陆远本以为这几个月梅九送来的记录变少,是因为顾玄礼的年岁渐长,杀性渐渐收敛了,可小年入城那夜,他才看出来,顾玄礼的杀性是一点儿没收,他只是为了一个女子开始想要活下去罢了。
午门外的众人看着顾玄礼前胸后背上那几乎数不清的淤青伤痕,几乎无一人说得出话来。
镇国军的人同陆远一样,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十四年,一千多军棍,从那陈年旧伤看得出梅九下手从未含糊,所以才会传出风言风语,说顾玄礼每月都有几日面色惨白,武功大退,能不出手便不出手。
不是因为他练就了什么邪功,不是什么他喝了什么助长功力的药,仅仅因为他是个普通人,受了重伤需要时间恢复。
所以就连顾玄礼有时候都怀疑,他能否活到报仇雪恨的那天,他能否给他的小夫人天长地久,因为说不准哪天他就死在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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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伤药,是老夫从宫中古方上摘抄下来,又通过行医多年,救治了不知多少人畜修改总结下来的方子——”
说到这儿,齐大夫不知该叹还是该愧,
“寻常人若按他的量服用这药,必定气血冲撞筋脉受损,只有他能撑得住,且除了这猛药,也无旁的方子能稳住他那般残耗。”
林皎月泣不成声地蹲在屋前,她无法再直视这屋里的任意一件刑具,只要想到过去的十四年,顾玄礼每月都会在这里服刑,一个人的肩背上负着数万的人命,她便觉得沉重地喘不过气。
他从来没吭一句苦,至多在她给他上药的时候,为求她心疼,噙着笑,啧啧两声咱家疼。
如她小臂一般粗的军棍,一个月,多的时候得打几十棍,无怪梅九经常捧着染血的纱布走出这里,这得多疼,还有那一碗接一碗的猛药灌下肚,得多苦,多伤身。
她的督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