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她两个府邸来回跑,也终于能稍稍放松下来,可很快又听到了阆哥儿落榜的消息,她愣了会儿神,苦笑着摇摇头。
做人也不能太贪心,平平安安已是惊喜,哪真有双喜临门这种好事呢。
她自然而然忘了顾玄礼那遭“惊喜”,只觉得如今生活极好,平风浪静,直到半月后某日,她在府中突然听到门房来报,说南坪伯府的小公子求见。
林皎月本在帮管事还有孙嬷嬷盘算库房,将些布料和些许物件拾掇出来,打算两月后便是新年,赏给下人们,
府中头一次有女主人,府邸较之以往也热闹许多,自然得好好计议。
蓦然听到通报,她还有些讶异,因阆哥儿因为先前落榜,被母亲勒令好好反省,虽听厂卫来汇报说,小公子期间仍旧仍有偷偷摸摸跑出去,但林皎月也不再担心,
毕竟阆哥儿如今和从前不一样,稳重了不少,加上还有厂卫在暗中保护,也出不了事,除非宁王府想不开,在这种安稳时候又要找麻烦。
想想也不可能,这些日子,京中各处都十分平静,李长夙没有道理也没由头再生事端。
那看来阆哥儿今日只是单纯自己嚣张,竟跑到督公府来探望她了?
林皎月便笑了笑,去到厅堂见他。
刚一见面,林阆便压着笑似的:“姐,督公不在吧?”
林皎月诧异地听到对方十分顺口念叨出督公的称谓,而非和往常一样先念个死太监,
但很快当作寻常,微微笑道:“他当值去了,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跑出来?快进来暖暖手……”
“不了不了,你同我出去一趟吧!”
林阆终于压不住笑,眉飞色舞:“长姐已经在外头了,我们去看榜!”
林皎月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榜便被拽走了,阿环急急忙忙过来给她罩了件不算厚实的兔毛斗篷,气瞪林阆:
“小公子您慢点儿!这都立冬的天了,夫人外罩都没穿呢!”
刚做好的小斗篷,不算厚实,配着初冬的天刚刚好,再冷些就要穿更厚实的衣裳了。
林阆打小就是院里的万人嫌,丫鬟姐姐们好意骂他也当家常便饭了,闻言得意一笑,假模假样给他姐赶忙系好领带就拽上车:
“待会儿就叫阿姐热得脑门冒烟!”
林皎月听得没头没脑,上了马车瞧见同样没头没脑的林妙柔,两人无奈一笑,什么脑门冒烟,她是要烧着不成?
乘风从院中走出,见状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从林阆手中接过缰绳。
等马车驶到皇城外,林阆迫不及待带着他们去望榜时,姐妹俩终于察觉到什么。
大周的文武科举相隔半月,所以张榜时间也几乎只隔半月,林阆要带他们来看的,正是武举的中举榜单!
文举时,该有的规矩林阆都熟门熟路了,同样流程再来一套,瞒着家人谁也没发现,更无人想到,家中这最为淘气的幼弟,竟狠心咬牙悄摸练了几个月,孤身上场,甚至还考中了武举人!
因此事是林阆瞒着家人偷偷干的,所以今日放榜,他听闻他当真中了,迫不及待要带着两个姐姐先来看一眼。
林皎月看着榜上“林阆”二字,恍恍惚惚地想,可不是脑袋冒烟吗,恐怕祖父听闻,都觉得是他们伯府的祖坟冒烟了,
因一开始大家都不抱期望这泼猴能有所建树,只求他平安便好,没想,他竟给自己争来了份体面。
“小公子好厉害!”
阿环顿时眼露崇拜,丁点儿都不记得自己出门前还暗戳戳地瞪了这泼猴一眼。
就连乘风也不由对这位伯府的小公子多看了眼,世家子弟多走文举之路,因多嫌武官操劳,说不准还有可能要出兵入行伍,
但林家这庶子为了争口气,倒是有几分魄力。
张榜的守卫们对文举的举人们还有几分森然,可武举人都是一拳一脚自己打出来的功名,自然无不敬佩,特别是见林阆年纪轻轻,还有两位貌美如花的姐姐相陪,更是连连恭贺,好不艳羡——
自然,当皇城守卫中有人认出林皎月后,这群人从原本的艳羡恭贺,全然变得站成笔笔直。
那可是督公夫人,嘶!
但这份惊叹没持续多久,忽而宫中奔出队人马,隐约还能听到这些人口中急叱“封锁城门”、“谨防厂卫司动乱”!
前一秒还高兴不已的林皎月瞬间凝了表情。
短短眨眼间,原本热闹的皇城前死一般的沉默,随即越来越多禁军从皇城出动,守卫们也忙将看榜的众人驱散,听凭吩咐全城戒备——
“姐,我,我刚没听错,他们说的是,厂卫司动乱?”
众人在人群挤攘中回了马车,林阆掀开车帘心有余悸,只见大街上行人神色匆匆,不停有各部人马朝着城门口的方向涌去,便存不住心事,担忧地问了出来。
林妙柔立刻柔声否认:“或是听岔了,咱们先送你姐姐回府,等督公晚上回来同她再说才是。”
林皎月亦想勉强维持镇定劝慰姐弟俩,却没能笑出来,也没能张开嘴。
她没听岔,她听得清清楚楚,禁军在呵斥谨防厂卫司动乱,除此以外,能叫京中如此紧张的人,除了顾玄礼也该无第二人。
马车停在督公府门前,下车后,林皎月终于从浑身紧绷中稍稍缓过来,能张口了。
她立刻拉住林阆,问他先前一直跟着他的那位厂卫可在。
林阆神色变了变,回头喊了几声英雄,那暗卫一般的厂卫往常都该出现了,今日却毫无动静。
见状,林皎月转身请乘风驾车,护送姐弟俩回府。
乘风眼眸微动,林皎月轻声慢言:“您来府上,是我应了盼盼的请求替您遮掩一二,不是为了让您同督公府一道赴死的,若是督公在此,他定也是此意。”
乘风沉默片刻,领命撤退。
林皎月站在督公府门口望着马车的背影,身子一点点变得冰凉,连阿环给她握着手掌哈气,不住地哽咽宽慰她都暖不了。
她其实很害怕,将乘风支走就更怕了。
因为她知道今日事出突然,督公想必也没有预料到,否则他不会在今日出门前还亲了她一口,缱绻温柔。
那样的人若真知道要赴死了,或许早早就会准备带着自己一道死了,没准还得要亲眼看她咽气了才会出门。
她亦想起,督公还说今日要给她惊喜来着,若能预料到有意外,他就不会将日子定在今天。
所以林皎月猜测,督公府全然没有安排保护,真的出事,乘风一人死战也无济于事,不如让他离开,如果今日能得安然,也算是替督公在镇国军那头卖了个人情。
府中下人们见林皎月回来,宛若找着了主心骨,林皎月喉咙微微发颤,哪怕害怕也不能表露,反而轻声吩咐孙嬷嬷和管事,先安定好大家,督公没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府,同时再将府上的所有门都关好。
她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但起码能撑一时是一时。
督公府众人焦灼,可无人知,皇宫御书房,文帝同样惊疑不定——
“顾玄礼他疯了?瑞王早几个月就有动作,他那时不作反应,这会儿在京中大开杀戒?”
禁军额角冷汗涔涔,心想这阉狗疯也不是一日两日!
“属下已将城中所有城门关闭,谨防顾玄礼从外再调度人马进京,可事发突然,京中人手不足以与三万厂卫对上……”
文帝怒得直接摔碎了一方砚台。
“他陆远究竟要走几个月才能走回京!他带着五万大军,是要在路上过年不成!”
跪地的一排武官只字不敢言。
半晌,宫人匆匆传报,宁王府世子求见。
文帝与这位堂弟关系尚且凑活,闻言皱了皱眉,挥手叫书房中众人先散去想想法子,宣李长夙觐见。
李长夙同样步履匆匆,神色凝重,见面便跪地禀告外头形势,听得文帝连连皱眉。
“朕的探子比你宁王府的好使,现在最要紧的是防止顾玄礼直接反了,你若只是来说这些就退下吧!”
李长夙吸了口气,直言:“陛下息怒,督公今日不会反!”
文帝眼眸倏然沉下。
李长夙为天子威势镇压,一时间如感有山峦镇压,但今日于他而言,是替代父亲,接管宁王府的最好时机,他不能犹豫。
他便将忠心于宁王那一摞探子探得的所有情报如数呈报,叫天子知晓,顾玄礼之所以等到如今才发难,正是因他在等待所有证据归京,等待瑞王先发制人。
今日北门长街见血,也是因为瑞王自认为整备齐全,先开始动作,顾玄礼撒了这么久的鱼粮,也立刻要收网,
而他之所以等在京中收网,自然是要给京中的人看——
“陛下细想,京中最有决断权力之人是何人?”
文帝眯紧眼:“朕。”
“没错,所以督公是要给您,上一场大戏。”
文帝脑子一团乱,想不通这场戏为何要如此惊心动魄,咽了口口水又问:“所以,你来是要说什么?”
“以顾玄礼瓮中捉鳖之势,臣弟担心……瑞王叔毫无还手之力。”李长夙眼眸低垂,怜弱亲情的模样转瞬即演。
文帝却是听出了更多,他顿了顿,忽而笑道:“所以,朕同世子,还要帮帮瑞王叔?”
他沉沉看向李长夙:“李长夙,朕很感动你如此顾念亲情,可你要知道,京中禁军不过两万人,各部兵马五千,敌不过他厂卫司。”
若真如李长夙所说,他作为大周天子,只须稳坐高台,看完这场戏便好才是,真要拿一京之力来帮瑞王,叫原本不打算反的人被逼反,岂非得不偿失?
可他又确实心动,若能趁着此次一举削弱顾玄礼的实力,何乐不为?
说到底,他没多好的主意,亦不想沾一身腥惹顾玄礼报复,但若旁人有,便该替他身先士卒。
李长夙倏然一笑:“陛下多虑,臣弟有一法,稳妥且死无对证。”
*
天寒地冻,冷风萧瑟,刺鼻的血腥味从长街的这一头飘散到另一头,叫姗姗来迟的禁军们骇然止步。
满街尸首。
“顾玄礼!你,你,大胆!”
年逾五十的瑞王已极少有被逼得如此狼狈过,他衣袍上浸湿血,最初温热,如今冰寒彻骨,布料上诸多被划破的痕迹只要再深那么丁点儿,就会损伤他尊贵的宗室血肉。
他像一头被逼到穷途末路的年老豺狼,纵仍有满心恶毒,却已经敌不过年轻的疯狗。
疯狗顾玄礼半边脸浸着血,手中长刀的刀锋已因砍了太多人,被人骨磨出了无数缺口,
可无妨,他力气大,哪怕刀锋钝得连柴都劈不了了,他用蛮力,也能叫刀下之人烂成一滩腐肉。
“咱家哪有您大胆,若咱家是王爷,就安分守己地缩在窝里,尚能苟活到老,可您,嗨呀,偏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十多年如一日的大胆,大胆,哈哈哈!”
他举刀狂笑,抽手就是一刀,将早已横死在路边的死士的头给鞭了下来。
下属血淋淋的脑袋滚到瑞王眼前,瑞王几欲要吐掉隔夜的饭。
顾玄礼走到仅剩几人护卫的瑞王身前,毫不在意地微微俯身,抬起下巴:“那个就是您要带进宫的人证是不是?”
蓦然被提及,瑞王身后那人裤子都快被吓尿了,哆哆嗦嗦一把跪地:“督公饶命,督公饶命!”
“顾玄礼!”瑞王气到哆嗦,“罪臣之子……你父宣曜勾结外敌,是大罪!他以命抵罪,你也该被株连,你,你竟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