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飞云正在把荣相见带进王府的东西, 慢慢整理出来摆上,看到太后赏赐的珍品更是高兴,小心翼翼地安置。
“小心小心, 这个箜篌可不能碰坏了。”
“那幅画先放着,等王妃看看挂在哪里。”
“好热闹。”周显旸为缓解方才马车里的尴尬主动顾左右而言他。
相见想起来:“殿下昨夜没睡, 我让她们先别忙, 你先补个觉吧。”
周显旸道:“没事,我懒怠睡觉。”
还有不爱睡觉的人?
相见也不多劝了,问:“我的画可以挂在这面墙上吗?”
显旸点头:“你自己看着办, 王府改造的时候我只管大面上的,这些摆件都是下面的人布置,你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对了,顾妙玄的《风雨图》就不用动了吧。”
相见昨日就见到妆台后头挂的那幅画,照镜子的时候正好能看见。陛下原本要赏给她的,挂在那里,她日日都能看到。
她点点头:“殿下有心了。”说完, 高兴地带着侍女们把《潇湘图》对挂在西边书桌旁,把箜篌放好, 书桌上摆上一个小架子,挂上花鸟纹鎏金银熏球。东边梳妆台上,则放一樽黄杨花插, 里头插上院子里新采的鲜花。
那盏城隍庙煜王给她的兔子花灯,她也带来了, 挂在床边的墙上。
不一会儿,这屋子就大变样, 有了人气儿。
周显旸一旁瞧着花灯, 不觉想起城隍庙初遇, 原来王妃也惦念那夜。与王妃四目相对,心有灵犀一般,心中莞尔。
他又把玩那可随意悬挂而不洒,熏香如云缕缕上升的熏球,又没事拨弄一下箜篌,突兀一声,把屋子里的人都目光都吸引过去。
“王妃,不介意吧?”周显旸自知随意碰人家的东西不好,但王妃是自己人。
荣相见正卸了头冠,发髻上只戴了一根素简的木兰花玉簪,清丽雅致。她笑着过去:“殿下若有兴致,我倒不介意收一个学生。”
“我这粗笨的手,哪里配学这个?王妃若有兴致,得空时弹奏一曲如何?”
荣相见当即坐下,调了一下琴弦,弹了一首简短的曲子。侍女们都停下手里的活,静静欣赏。
周显旸听着,琴音动听清越,却透着一股淡淡的悲伤。王妃弹奏时,神色也略有哀伤。
一曲毕,显旸问:“王妃有心事?”
荣相见嘴角微笑,眼神却没有丝毫欢乐:“怎会?大喜之日的。”
说罢,便起身继续整理。
周显旸有疑,走到外头,去了西边的内书房,着人把琳琅叫去:“你家姑娘怎么了?”
琳琅与飞云飞雪不同,她自幼认识煜王,自然不会像她们那样一心只认相见。她主动说:“那箜篌,是姑娘生母生前用的。今日,是姑娘生母的生祭。”
“难怪。”
“往常,即便是在宫里的日子,这天六公主都会让姑娘出宫去西山祭拜。”
“西山?那不是金陵城外最大的坟山吗?”
“是。老国公爷临终前发话,身后不许楚姨娘戴孝,不许她入祖坟族谱。姨娘在西山孤坟无依,只有姑娘会去祭拜她。如今姑娘已是皇家的人,也不能擅自祭拜了。出阁前,姑娘还去坟前,伤心了一场。”
周显旸听了,心中百般不忍,立即把小南小北叫来吩咐一通,又回了房中。
荣相见正手执一幅羔羊跪乳的温馨画卷出神。
周显旸走到她身后,轻轻抱住她。
荣相见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挣开。发现是煜王,才任由他环着腰。他伸手握在她手上,一起拿着画:“乌鸦反哺,羔羊跪乳,动物尚且知恩,何况你我。”
相见以为他是有感于身世,同病相怜,没料到煜王会说:“我们去西山。”
她立即转身,劝道:“殿下,这不合规矩。会被人拿来做文章,以至于弹劾你的,到时候连有损皇家天威这样的帽子都能扣到你头上。”
显旸知道她一贯贴心,便说:“咱们又不敲锣打鼓地去,换上常服,戴上帷帽,就我们两个,悄悄去了,悄悄回来,谁会知道?”
荣相见心中自然很希望这样,可是:“殿下你不忌讳吗?新婚头一日的。”
“忌讳?”显旸笑道:“枕着尸首睡过的人,有什么忌讳!”
荣相见见他如此,才敢下决心,对飞云说:“去准备两份祭品。”
“为什么是两份?”周显旸好奇。
“礼部侍郎王大人的亡妻,也葬在西山。”
“王冕?他们夫妻二人的佳话,也算是轰动国朝,只可惜天不假年。”
荣相见也颇为感叹:“王夫人是个极有才情的女子,陪着王大人从一介白衣到了三品大员。她在家中开了一个女学教书。我入宫前在她家读了几年书,她于我也算是恩师了。”
“所以你只要去西山,也会去拜祭她?”
荣相见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给殿下添麻烦了。”
周显旸笑道:“什么麻烦不麻烦,我们如今是一家人,再别说这样见外的话。”
不一会儿,小南托着两件寻常布料的外裳,两顶帷帽,两双靴子进来。
侍女们伺候他们换下华丽的服饰,穿上素净的衣衫,系好帷帽,羽纱笼着稍稍遮住容貌,却能看见外面的路。
周显旸带着荣相见出了后院,往西边走去。一路竟然一个下人也没有,出了王府西边的小门,往北走是个小巷子,小北牵着两匹马等在那里。
两人上马,往城外去。山河街本就在城西,去西麟门很方便。
出了城门,两匹马儿如挣脱了金陵的束缚,纵情驰骋。
一路景色生机盎然,山花、飞鸟、水瀑、石桥边的垂柳,勾勒出了金陵最美的景致。
经过一条河边窄道时,山璧上的树枝以奇怪的姿势,横在道路上方。
周显旸放缓速度,慢慢靠近,抬手将那树枝高高举过头顶,示意相见先过去。
荣相见笑着在马上与煜王擦身而过,说了一句:“多谢殿下。”
煜王回道:“不谢。”
相见抿着嘴,放松缰绳,马儿立即加速跑起来。周显旸忙放下树枝,策马追上。
第44章
原本坐马车要用半日才到, 他们两个竟然一个多时辰就到了西山。
荣相见祭拜王夫人的时候,周显旸在不远处的山地上,举目四望。远处的山顶, 竟然有一个僧人,正拉起撞钟木, 朝梵钟上撞去。
片刻间, 山中群鸟飞翔。三声悠远钟响后,只觉万籁俱寂。周显旸回京这么长时间,第一次感觉到内心的平静。
“那山里有寺庙梵刹?”周显旸等王妃起身后才问, 荣相见笑道:“是尼庵,殿下好奇,待会儿下了山我带殿下过去尝尝那里的烤肉?”
“烤肉?”周显旸更好奇了,跟着荣相见一面继续朝上走,一边问:“尼庵里竟然有烤肉?”
荣相见有些神秘兮兮地说:“是一个还俗的尼姑,叫明静。她在尼庵中,大有善名, 于佛法上也极精,颇受京中礼佛之人尊敬。后来, 有一日忽然悟了,喝酒吃肉,什么都沾。主持说, 佛从不强求,修行各有缘法, 让她在庵外住着。那明静开荤后,特别爱吃烤肉, 自己烤的肉也一绝, 便开了一间铺子。如今金陵好多香客, 都是冲她的烤肉去的,庵中香火还因此更旺了。”
“还有这样的事,我今日倒要去见一见。”
两人说话间,便来到了荣相见娘亲的墓前。能看出来这里是细细打理过的,野草一并拔除,还栽种了各色花朵。四角四棵松树,长势极好。
周显旸细细旁观着王妃的神色,怕她伤心难过。没想到荣相见并无悲伤之色。或者说,一次次孤身祭拜,让她在墓前的一举一动,都熟练到麻木了。
她跪在墓前的拜堂里,麻利地将祭品摆好,把冥纸摊开方便焚烧,显旸便拉开下摆,单腿跟着她跪在了坟前。
荣相见没来得及拦住:“殿下,不可啊。”
“有何不可?你娘就是我的岳母。”
荣相见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你……你不介意外头那些关于她如何妖魅的流言吗?”
“既然是流言,又何须介意?看着你,我就知道,她一定不是外界传言的那样。”
荣相见心中感激不已。她从不与人辩解,觉得不值得。此刻,竟然一边烧着冥纸,一边破天荒地主动告诉他自己娘亲的事。
“我父亲,原先做英国公世子时,一心建功立业,不想躺在祖父的功劳簿上袭爵吃老本。可等他好不容易辅佐陛下登基,成就一番功绩,却废了一只手。那时陛下给他赐官,委以重任,可周遭的人都只是在同情他,什么事也不敢让他做。他便辞了官职,终日颓废,不愿见人,躲在围场里,与马作伴。他就是那时候认识我娘的。我娘才不介意他废了一只手,她说:我用一只手就能驯服最烈的野马,你行吗?”
她看着墓碑静静诉说听来的往事,周显旸也听得入神。
“我爹被我娘激的,便开始用一只手驯马。终于有一天,他成功了,也找回了斗志。他说要回京城去担起家庭的责任,还把我娘也带回去了。这就是我爹亲口告诉我的往事,很简单很平淡。想听故事的人很失望吧。”
周显旸没有做声,他知道她只是需要倾诉。
“我是驯马女的孩子,这是事实,他们怎么说我都不在乎。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提起我娘,总是要一种说起妖怪的语气,好像她做了这个世界上最见不得人的丑事,是魅惑人心的妖精一样。明明这些人都不认识我娘,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甚至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一个不认识的人有这么多的恶意?”
荣相见越说越委屈,显旸搂着她的肩膀,宽慰道:“他们,他们算什么东西?那些不相干的人,夸你也没必要高兴,骂你呢也犯不着生气。我们才是自己人,自己人心中认定娘亲是什么样的人,才是最要紧的。”
荣相见知道这道理,可听他说出来还是别样宽心。她把手反搭在肩上,握着他的手:“殿下,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周显旸意外地笑了:“这话多新鲜?你是我的妻子,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那可未必。荣相见心想上一世,她嫁进厉王府后,曾经悄悄乔装打扮来西山祭拜,被厉王妃发现,告诉了厉王,她受了好几日家法。
她真幸运啊,可以重来一次。
荣相见含笑着不再多说,转而在娘亲灵前祈祷:“娘,女儿成婚了,今日带夫君来探望。他叫周显旸,比我大两岁。他对女儿很好,娘在天上请放心。也请娘亲保佑他,从今以后,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平安顺遂。保佑我们……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话毕,荣相见虔诚拜下,周显旸原本一直看着她,此刻缓过神来,郑重看了一眼墓碑,跟着她跪地拜了三拜。
等冥纸都烧成灰,两个人才互相给对方戴上帷帽,起身离开。
周显旸没走几步,便被王妃推了回来。王妃把他护在身后,一幅要为他挡刀挡枪的样子。
他听到脚步声,是有人来了。
第45章
那人走过来, 周显旸立即认出是谁。
王冕也是很震惊。
他原本只是在亡妻墓前看到新烧的纸钱,知道是荣家姑娘又来祭拜,便上来问候致谢。没想到在这儿会看到煜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