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周显旸这几天对王妃的了解,她一贯是宽和隐忍的性子,昨天在崇政殿前那样,多半是有旧怨。见她不愿意多说,周显旸没有再问,只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好过。”
荣相见心想,哪怕这一世她和周显晗没有血海深仇,如今也已经是势不两立的阵营,必须留下足以对付他的后招,以防将来被动。
她提醒道:“你有没有觉得,众多皇子,唯有厉王和皇上长得一点也不像?”
周显旸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此刻被点,忽然心中一震:“这话没有实据,不能在外说。”
荣相见抓住他衣袖:“我知道。殿下能不能暗中派人去行宫查一查他的生母,听说她如今在行宫被软禁。当然,如果你觉得会惹麻烦,那就不必了。”
周显旸虽然不明白她到底与厉王有何过节,还是应下了:“有了结果,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荣相见松了口气,转移到一个他应该会感兴趣的话题:“殿下,给我讲讲你去西秦之后的事吧。”
“好,不过一个晚上讲不完,我们先说入西秦那一段吧。”
“嗯。”
荣相见静静听着,十二岁的周显旸是如何跟随齐家军的佯攻进了西秦,带着小南小北等人在烽烟四起的边地四处流浪。
事情起初并没有想象的顺利,几支军队忙着烧杀抢掠,没兴趣带他们。
他们只能如流浪孤儿一样,去讨去偷,以至于跟野狗抢食。
为了结束这种日子,周显旸铤而走险,摸进了一支驻军的营地。他靠着兵书上学来的计策,指挥小南小北他们声东击西,成功偷到了军粮。
然后,故意露出破绽等着对方来抓捕。那个驻军首领看他小小年纪,就把自己手下的人耍得团团转,又看他口口声声说“谁给他吃的,他就为谁卖命”,哈哈大笑……
荣相见心想,现在知道“无赖”是怎么来的了!原来是在西秦偷抢拐骗来的。
她听得正入神,讲故事的声音却停住。
她抬起头,用困倦时那种含混软糯的声音问:“怎么不说了?”
话出口就后悔了,明灭不定的光影中,煜王的眼神也晦暗不明,低低看她。他喉结滑动的一瞬,她忙低下头。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挨在煜王身上了,她赶紧挪远了一些。
男人沉默了片刻,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说:“然后,他就留我们在军中喂马,管我们一日三餐……”
相见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倒在煜王怀里。她挪动了一下,就看到煜王眉头微皱,是胳膊被她枕了一夜,又酸又痛,动不了。
她赶忙起身,放下他手,给他捏了捏手臂和肩膀。
“你醒了怎么不叫我,或者干脆把我推开?”
煜王躺在那里,露出平时看不到的懒散神情:“想这样多呆一会儿。”
晨光透过轻纱帐幔洒进来,让帐幔里的一切都暖融融的,荣相见也喜欢这方小天地,无人打扰,安静温馨。
她躺回煜王身边,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听着外头鸟鸣,还有前头晨起仆从们洒扫的声音。感觉到煜王在抚摸着自己的长发,又闭上眼睛,静静浪费时间。
周显旸低头,能看到王妃微闭双目,羽睫微颤,心里蔓延起细细的欢愉,真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
昨晚挨着她柔软的躯体,闻着她发间茉莉香,几次故事都讲不下去。可是,只要一想到王妃在书房里那激烈的抗拒和噩梦中的惊惧,他就按下了自己的心思。
他不想毁了两人之间微妙的平衡,不想勉强王妃。王妃似乎受过很大的伤害,很没有安全感。
赖了两刻钟,外头琳琅说:“宋妈妈来了,殿下王妃若是醒了就起来梳洗吧。”两人这才恋恋不舍起身。
一早宋妈妈就从家里赶来,从耳门进了王府,逮着周显旸问:“出了什么事,怎么就闭门思过了?”
周显旸安抚道:“宋妈妈别慌,我被皇上斥责,没有大事。”
宋妈妈这才放心,跟荣相见解释:“王妃多包涵,我们殿下不比那些宫里长大的皇子,心眼又实在,不知道怎么讨陛下的欢心,少不得就有那不周到的地方。”
荣相见和煜王相视一笑,也不好替他辩解。
早膳后,小丫头们端了两碗糖蒸酥酪,准备奉给荣相见和煜王。
相见说:“宋妈妈,你尝尝我们英国公府的手艺,陪煜王用一碗。我到前头有事去。”
宋妈妈怎么好意思,推脱着:“既然没事我就家去了。我还要带孙女呢。”
周显旸故作神秘:“宋妈妈,待会有一场好戏,你看不看?”宋妈妈这才好奇心起,点点头。
第59章
一早, 荣相见就让卫妈妈把王府的下人们,全叫到二门外议事厅前头的院子集合。
周显旸和宋妈妈并没有出面,只是坐在议事厅西屋里吃酥酪。
卫妈妈早吩咐人放了茶水, 让荣相见坐在正厅里头说话。她和飞云飞雪,小南小北在廊下依次站开。
乌压压的过百人站在院子里, 许多人都是头一次有机会听煜王妃说话, 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荣相见看着屋外一地人,心想两个人需要这么多人伺候?
“人都到齐了吗?”荣相见问。
卫妈妈道:“只差一个江十二,怎么都找不见人。”
人群中一个妇人带着少年跪上前说:“王妃恕罪, 我们家那个杀千刀的昨儿就没见着人影,不知道躲到哪儿去赌钱吃酒,奴婢跟儿子等了他一个晚上,他回来一定叫他给王妃告罪。”
荣相见瞧她神色并不慌乱,说:“他不会回来了。”
那妇人一脸茫然,显然是毫不知情。
琳琅向众人高声道:“昨日江十二入宫,勾结外人, 污告殿下。幸而皇上明察,已经把他杖毙了。”
“啊?”那妇人一听就晕了过去。她半大的儿子在旁边一个劲儿叫着爹娘, 痛哭流涕。
琳琅继续道:“陛下说,煜王府的下人缺乏管教。所以今日王妃把你们叫来,说说规矩。”
原先有些懒散的人群, 一闻此言,突然寂静一片, 站姿都直了。
那妇人被旁人掐着人中,才醒了过来。荣相见问她:“你男人犯下这样的死罪, 你难道毫不知情?”
在接受了丈夫死去的噩耗之后, 那妇人终于意识到自己也有大麻烦。立即跪地磕头:“奴婢实在不知。要是知道他敢干这样的事, 昨天怎么都不会让他出门去的!”
“他拿着我跟煜王换下的衣服进了宫,这怎么说?”
“那衣服……是前日穿的吧?是奴婢偷拿给他的。他说这寻常衣裳,殿下和王妃也不会再穿第二次了,不如拿出来我们自己穿……奴婢只是贪些小便宜,并不知道他是要拿去做坏事。王妃娘娘……求殿下和娘娘饶命。”
说着,母子二人猛一阵磕头,直磕得厅前咚咚作响。
“好了。”荣相见不忍心弄得鲜血淋漓的,“我们新婚也不想再造杀业,只是这府里你们待不下去了,去外头庄子上干活吧。”
妇人如蒙大赦,又是一番叩谢。
“殿下仁厚,着人去宫门外把江十二的尸首拉回来,你们跟着去,安葬完你男人就出京去。”
母子二人立即千恩万谢地去了。
这一开场就是人命,不仅把在场下人吓了一跳,连看戏的宋妈妈也吓得连酥酪都忘了吃。
周显旸敲敲碗:“宋妈妈,这热闹还长着呢。”
发落完江十二的事,荣相见又问:“张大总管在哪儿!”
煜王府有两位大管事,一个姓张,极为老到圆滑。一个姓唐,则沉默寡言得多。
那张管事站在最前头,一听煜王妃这样喊他,知道大事不妙,当即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外。
“张大总管好魄力。不知你家里认识户部哪位通天的大人物,竟然连贩盐的买卖,都夸口替人办?”
张管事当即道:“奴才认识的通天人物,不就是殿下和王妃吗?”
“哦?殿下怎么不记得他在户部有什么交情,贩盐的事与他有什么相干?”
“是上个月盐商赵家的人找我。他们家因得罪了户部侍郎,丢了肥差,所以请奴才找煜王说句话。”
“你倒是面子大得很。”荣相见笑道。
张管事点头哈腰的:“奴才的面子不都是煜王和王妃赏的吗?听说前几日早朝上,户部尚书还赞了咱们殿下细致严谨,让户部在秦州的事务进展顺利。
秦州那凶险之地,若不是殿下的兵护着,户部的那帮书生如何做事?殿下如今地位显赫,若这点事奴才都不答应下来,不是让别人小瞧了咱们煜王府?”
荣相见就没见过这么强词夺理的人:“你倒会做买卖,拿着煜王的面子去充你的钱袋!你收了人家多少银子?”
张管事当即不敢说实话。
“你不说,还等着我说给你听吗?”
见实在遮掩不了,张管家只得认了:“那人答应事成后封一万两银子送到王府,给奴才一千两。”
荣相见气笑了:“你可真是会捞钱啊!”说罢,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捞这么多钱,你有命花吗?”
张掌管跪地不敢再吱声。
“殿下回京这段日子,事事谨慎,一步不敢踏错。饶是这样,还有人参他呢!他哪里经得起你们给别人递刀子!
陛下最恨皇子与朝中大臣结党营私,若真出了事,你脖子上几个脑袋够砍?为你捞这一千两,殿下要上两道折子请罪去!”
张管事见王妃怒意如此,方知是动真格了,连连叩头。他一家子六个人都跟着跪下求情。
荣相见懒得瞧,吩咐下去:“把他杖责三十,一家都发卖出京,永不许回金陵。”
卫妈妈听了,立即向外传话,受命的小厮刚上来,就被喝止。
“你们谁敢动我?”这张管事是府里地位最高的下人,家中人口又多,谁敢拉他?那事先找来的人牙子见状,也不敢接这烫手的活。
荣相见唤了一句小北,他立即搓了记口哨,只见二门洞开,一列身着甲胄的亲兵带着武器进了院子,把一地人吓得尖叫。
张管事一家如何挣扎哭喊求饶,都无济于事,反而被捆了手脚,塞了嘴拉出去了。
宋妈妈看得心惊肉跳,回头瞧周显旸的脸色,他泰然自若地吃酥酪,还笑着说:“宋妈妈是不是觉得腻了?喝盏茶。”
前头的事还没完。琳琅手里捧了一叠纸,在荣相见示意下,拿出一张念道:“宝兴隆典当行,当上等狐皮大氅一件,合款白银二百两,限六个月资付……”
还没念完,一个中年管事就已经跪在地上,不敢看人。卫妈妈介绍:“这个就是负责看花园的白亮。”
荣相见有数了,琳琅立即拿起那叠纸,抖了抖:“这儿可都有名字。”
一瞬间,地上跪倒了十几个。
琳琅气道:“若不是殿下和王妃英明,你们这些腌臜货是不是准备搬空煜王府!”
“王妃明鉴!奴才当去的东西已经赎回来了。”白亮努力辩解着。
琳琅冷笑:“哦?你怎么赎回来的?”
“原先不过缺些银子应急,如今不急了,自然就赎回来。”
“怎么又不急了呢?”琳琅放下脸,“还不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