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角勾起,边抚掌,边笑嘻嘻地看着那中年男人,“好一个父子情深,看得我当真是感、动、极、了。”
“陆枢行,你犯下如此罪孽,难道心里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忏悔吗?”
男人深吸一口气,“陆家主一心想保自己的孩子,同样为人父,我不会不了解。可是,他陆千寻的儿子是儿子,我的儿子就不是人了吗?!我儿安分守己,从来不会给家里添麻烦,我就想问问你们,他凭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陆枢行脸上的笑意更盛。
岁杳在一旁看得有些心惊,她现在倒宁愿魔头这个时候发疯,起码那样是他的稳定发挥,而自己也能够想法子阻止。
可眼下……
她从未见过陆枢行这般作态。
魔头一般都是想发疯就发疯,不会顾及任何人与任何事物,但那中年男人此刻都说出这些话,他却依旧这样笑……
岁杳拨开人群,快步想要走回到陆枢行身边。
“真没想到,陆师兄竟会做下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你没看见,他先前同那羌无师兄切磋的时候,手下可是式式杀招!我早就说过,陆枢行根本不是你们想象中的大好人,偏偏那时候没人信我,现在好了吧,闹出这种丑事来,传出去真是丢我们五行峰的脸。我看啊,他就应该以死谢罪,保全宗门的名声。”
“……你们别再落井下石了,平日里一口一个陆师兄,现在出事了,怎的就统统换了个嘴脸?”
“呵,你把人家当好师兄,说不定人家背地里想着怎么弄死你分尸呢!那棺材里的人大家可是都亲眼看见了,要我说,死还便宜他了,这种邪魔怎么配留在正道宗门,就应将他根骨尽断逐到魔狱中去!”
人群喧闹起来,一开始还只是单纯地讨论这次事故,但随着被动静吸引过来的人数越来越多,有些夹带着恶意的话便轻而易举地脱口。
反正,这可是在“人群”的这个概念中,如今谁都可以肆意评论这名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首席,说几句话罢了,谁又能教他们付出什么代价呢?
有五行峰的弟子愤愤不平想要替陆枢行辩驳,下一秒,也因势单力薄而淹没在讨伐的声浪中。
岁杳被围堵在万般人声的浪潮之中,她睁着眼睛,那些不断从耳边流窜的恶语仿佛化为实质,盘踞着占据了一片夜色。
她想起就在半个时辰之前,这些人中有半数还随着她用以遮掩的言灵,口中呐喊着“正道之光陆枢行”,不出片刻,人心转变的速度显得讽刺惊人。
其实岁杳也知道,有些话他们并没有说错。
魔头就是这样的人,他的恶从不遮掩,明晃晃地写在身上,让任何妄图窥见其内心之人都毛骨悚然,再不敢上前。
而他会因此而发笑,每笑一声,这份恶便加剧一份,直到与燃烧的黑火连成一片,在自我毁灭的疯狂中烧尽一切。
岁杳疲倦地闭了闭眼睛,终是混在人堆中轻声说道:
【噤声。】
……
“是啊,是啊……谁家的孩子都是人,这天底下,哪里会有不心疼孩子的父亲,你说呢?”
那一头,陆枢行眯着眼睛,以一种压低的轻缓嗓音这样说道。
中年男人下意识地为他语气中的深意而心惊,而紧接着,却见那首席师兄竟是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明明他还未曾做什么,一股透彻骨髓的悚意却爬满了整个身子。
“你……”
中年男人喉头下意识滚咽一瞬。
陆枢行步行至他跟前,微微俯身,以一种意味不明的语气这样道:“既是如此,那我便帮你一把,送你这个‘好父亲’,下去同你那乖儿郎团聚,如何?”
“你、你敢……”
——“孽子!”
突然间,一道陌生的声音响彻在练武场中。
跟在面容焦急的宣灵尊者身后、大步走来的男人身着玄色道袍,样式乍一看极为简洁,可自其周身发散的凌冽气质却足以令所有人望而生畏。
如果说白天的陆枢行虽行事端正肃穆,但胆子大点的小弟子们,依旧愿意与他亲近。
那从如今这个男人身上传来的,只有全然的上位者压迫。
看一眼便知道,那是真正处于云端之上的,跟普通修者不属于一个世界的人。
……坏事了。
岁杳在人群中皱起眉。
第41章 星空与魔头
岁杳站定在练武场范围之内, 借着人群的掩饰看向那气势压迫的男人。
他负手而立,明明与身边的宣灵尊者修为不相上下,但此刻竟无一人敢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更别提上前攀谈询问身份。
细看之下,他五官容貌竟是同陆枢行有几分相似, 尤其是眉眼。若不是眼角处细微的纹路,挡住下半张脸猛地一看,会产生细微恍神。
陆千寻。
上封都陆家的现任家主,陆枢行的生父。
而岁杳知道,陆千寻这个时候出现, 大概率不会是像之前那中年男人口中说的, 为“替儿子出头”而来。
“葛先生,借一步说话。”
宣灵尊者大步走来,看见那未合盖的棺椁瞬间也是一怔,下一秒,他肃穆了神情,低声朝着中年男人说道:“你放心, 无论如何, 此事,定会有一个交代。”
——“我看不必了。”
就在此刻, 落了宣灵尊者一步的陆千寻却如此开口。
陆千寻目光扫过眼前的一众乱象, 他缓缓步行,顿在那中年男人的面前,以一个堪称居高临下的姿态望过来。
“葛道友先前说,我陆家包庇儿郎, 置你亲人的性命于不顾。还说什么……我命人将你妻子的衣物送来, 以此威胁封口?”
陆千寻低声重复了一遍之前中年男人控告的话语, 情绪诡谲难辨。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因此大发雷霆,下一秒,却见陆千寻向后招手,一名衣着得体的管家出现在他身边。
陆千寻道:“既然如此,今日这事便当面好好解释清楚,不然终究是难以服众。葛道友,你也别太难过,放心,今日就算是大义灭亲,也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尊者,葛先生。”
管家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白净男子,他从陆千寻身后走出行礼,转向跪倒在地的中年男人这样道:“葛先生,当初是家主于心不忍,想着令子双腿尽断,于是吩咐我备下钱匣,转交予你。目的并非是你所言的‘封口’,而是想着,既然事态已无法挽回,便在其他方面尽量弥补。”
“更何况……”管家垂眼,嘴角礼节性的微笑像是以尺子量出来的,可当他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看人的时候,是同陆千寻如出一辙的神情。
“最开始,是葛先生与其家眷,不顾阻拦闹到我府上来,宣称若是不给钱,便顾人四处散布我陆家的谣言。那数万余灵石,葛先生收下的时候,可不是如今这幅模样。”
“我……”
中年男人语塞了一瞬,随后很快反应过来,“但你们陆家以我妻子性命来要挟,这总是事实吧!”
管家摇了摇头,“令妻现如今仍是府上贵宾,若葛先生不信,大可在事情结束后亲自去到上封都看一看。所谓衣袖一角,不过是令妻情绪失控,在与家主的谈话中自己撕扯的,而家主非但不怪罪,还请来最好的医修替令妻治病,我说的这些事情,上封都全城都可作证,一问便知。”
在葛氏明显沉默下来的氛围中,围观人群再度窃窃私语起来。
而似乎是陆千寻没有再开过口,最初对于他的敬畏之心减弱了些,有胆子大的弟子突然面朝那陆府管家高声道:“可你解释了这么多,终归没有说,人到底是不是陆师兄杀的?”
管家面上微笑的弧度不变,拱手朝之一揖,“若这位小友是在询问我的意见,那在下看来,大少爷自幼便知行懂礼、待人宽正,自是不会做出这等恶行来。”
“那你说,人究竟是谁杀的?”
面对这般堪称质问的语气,管家并未生气,只是微笑着退至陆千寻的身后。
陆千寻的目光从人群中一一扫过,最终,停留在眼珠通红的魔头身上。
眼见着陆枢行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模样,饶是陆千寻,也不禁怔了一分,反应过后皱眉道:“怎么?断人腿脚,毁人前程,你如今非但不心生悔意,还摆出如此作态,陆家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
陆枢行像是才看见这人,他一点一点转动面目,停留在这名血缘关系的父亲身上。
“哦,我都忘了。”
陆枢行喉管震动,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笑声,“原来是你啊,也是,我都忘了,你还没死呢。”
“逆子!”
管家也是一惊,“大少,慎言。”
那中年男人从陆枢行此刻的暴言中回过神,他像是捉住了什么不得了的把柄,一改先前的语塞,大声道:“我儿就是为陆枢行所杀!剑阁雪山上,陆枢行残忍地剜出我儿膝骨,剥落皮肤,生生割断他两条腿,后来生怕事情败露,他竟是一不做二不休,虐杀我儿!今日谁也保不住你,我定要讨一个公道!”
“……”
三天之前,岁杳收到宣灵尊者的传音鸟,说有人上山闹事,向宗门索要巨额赔偿,以慰自家儿郎受到的伤害。
为避免事情闹大,宣灵尊者让他们暂时先不要回宗。于是岁杳每天晚上给魔头下药,他们就这样在凌家医馆住了两天。
当时,宣灵尊者的信中并没有提到那管事弟子已经死了,只道最后那帮人拿了赔偿,便答应不再追究,下山去了。
如今,葛氏再次闹上山头,却带着一具尸体。
而结合先前陆府管家的说辞,中年男人在两头闹事索要赔偿的时候,明显那弟子是只断了腿,并未危及性命。
说明这人,是在岁杳与陆枢行住医馆的这段时间内,被残害致死的。
到了这里,岁杳已经可以百分百确定,人不是魔头杀的。
另一边,正一个头两个大的宣灵尊者连连叹息,“陆家主,你先别生气,这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唉,说来话长,这事老夫也有责任,没有照顾好弟子,但是此事稍后我们再议。”
宣灵尊者尽力劝说着对比起一开始的平淡、眼下明显起了怒意的陆千寻。
他正绞尽脑汁要怎么解释自家徒弟的梦行症,下一秒,余光瞥到人群中岁杳正望向此处之时,突然一个激灵也想明了其中道理。
他忙出声道:“葛先生,葛先生,你先别激动……你可知晓,关于令子遇害的具体时间,是在几时?”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昨夜,寅时,家中仆役发现,我儿被人肢解在床上。”
宣灵尊者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回头找到人群中的岁杳,而见宣灵尊者频频望向此处,陆千寻也顺势抬眼看过去——
“你也是时候该死了。”
一道低沉而充满恶意的声音却猛地出现在身后,陆千寻心下大惊,下意识双臂交叉抵挡,却在感受到几乎要烧进骨髓中的痛楚时脸色大变。
“逆子,你……”
陆千寻再顾不上看别人,一手强硬地并指为刀,撞上陆枢行穴道,在目睹魔头那双宛如恶鬼的眼珠时,面沉如水。
“逆子,你堕魔……”
“陆师兄,早说了要关爱眼部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