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建国回头交代李泽浩,“泽浩,待会你开车, 我们在前边等你啊。”
“好。”
顾明月则叮嘱周慧不要让孩子出来。
梦境里的顾建国囤了无数老鼠, 或许就是在山野里捉的。
她递给顾建国手电筒,仔细照着水泥路,淤泥干涸,像泥毯铺在路上,疯狂生长的藤蔓被工程车撵成了饼。
鞋子踩上去的感觉并不舒服。
她抓着顾建国的衣服,费劲的挤进了人群。
顾建国望着坡上的人,颤巍巍开口, “你们认识顾建军吗?”
举着火把的人屈膝,燃烧的灰飞落,路边的人们拍着衣服退开。
政府不让他们上山,但公路另一侧是荒芜的菜地,人们偷偷摸摸往里面去了, 顾建国自我介绍, “我是顾建国,顾四是我四叔。”
农村老一辈的都爱用排行称呼。
“顾四?”那人指着山拐, 顾建国会意, 忙不迭点头,“对对对,屋前有枸树的就是我家。”
那人歪头看了眼同伴, 两人眼神交汇, 然后朝山上吆喝, “建军,建军, 你家兄弟回来了。”
遮天蔽日的山林里,响起轰轰轰的摩托车声。
顾建军有辆摩托车和三轮车,顾建国抑制不住脸上激动,“建军哥,建军哥...”
“来咯。”
真的是顾建军!
顾明月下意识攥紧了顾建国衣服。
摩托车在山上,不多时声音远去了,再出现,是在身后的斜坡上。
大红色的头盔出现的刹那,顾建国热泪盈眶,“建军哥。”
摩托车上的人僵了几秒,身形晃悠,车子差点砸下坡。
“建国...”
顾建国拨开茼蒿野草,大步爬了过去,“建军哥。”
上次见面,四叔还活着,他们兄弟天南海北的吹牛,畅谈农村养老生活,如今,那些生活都不会实现了。
他抱住神思恍惚的堂兄,潸然泪下。
顾建军慢慢抬起手,搭上他的肩,随即,用力的收紧,像儿时那般安慰他,“没事,我们肯定能活下去的。”
那时家里穷,吃不饱饭,他们经常饿得头晕眼花,全靠偷生产队的粮食活下来。
现在条件好了,肯定会过得很好的。
他拍拍顾建国的肩,皱纹深邃的眼底荡起泪花,“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建军叔...”顾明月避开藤蔓,小心翼翼走上斜坡。
顾建军看她一眼,头盔梏紧的脸颊硬挤出个笑容来,“家里没事吧?你四爷爷走前还担心你来着。”
顾建国抹了把泪,将家里的情况说了下。
店铺被偷又被淹,房子也没了,全家老小只能跟着政府迁徙。
顾建军问,“到处都是黑的,迁徙到哪儿去啊?”
顾建国正要回答,这时,黑暗深处,传来急促的步伐,但步伐走近,顾建国睁圆了眼,“小妹。”
顾小姑不放心农村的公婆,没有留在茨城,他赶紧擦干泪,踉跄的跑过去。
顾小姑泪流满面扶着他,“大姐呢?”
“在后边。”顾建国这会儿绷不住了,眼泪不要钱似的往外掉,“你们怎么来这边了?”
“乡政府组织我们过来的。”
她婆家也是青川镇的,水灾里,全部到山里窝着,极寒天,水面结冰,乡政府就让她们来这。
顾大姑来得晚些,兄妹姐弟相聚,悲恸不已。
顾明月在边上站着,顾小姑关心道,“明月的病好了吗?”
顾建国摇头,“不知道。”
没有医生,没办法诊断,反正找不着药吃了。
顾建国说,“政府准备往南迁徙,建军哥,你们也一起走吧。”
“在这生活了几十年,我不想走了。”顾建军眼眶还红着,他媳妇也来了,悲戚道,“是啊,我们这把年纪不想折腾了。”
儿子接他们去县里他们都没去。
顾建国眼泪又冒了出来,“黑漆漆的,这儿有啥好啊?”
他手里还捏着手电筒,给顾建军,“四叔的坟在哪儿?我去看看老人家...”
“在村里。”
老人家的坟早几年就建好了,在房子旁边的竹林里。
顾建军给他们带路,他拿着镰刀,勾掉斜出来的枝桠藤蔓,轻轻道,“看风水的先生说那块地好,连他的出殡路线都规划好了,他不嫌晦气,称人家说得好,死前还唠叨这事...”
说到最后,嗓子沙得发不出声来。
默然半晌,呜咽道,“可惜天灾,没办法给他老人家办丧礼。”
他爸最看重的身后事,到底还是敷衍的。
顾建国哭得鼻涕止不住,“四叔不会怪咱的,等下辈子,我们还做一家人,给他老人家办个风光的丧礼,全镇的人都请来,坐它个几百桌。”
顾建军正哭着,听到这话,噎了下。
股大姑拍他肩膀,“你就不能盼四叔好啊。”
顾建国回过神,“四叔想办啥我们就办。”
顾明月走在最后,手电筒照着黢黑的草叶。
草叶颜色青黑,但没有看到任何虫子,她问前面的婶娘,“婶娘,山里发生鼠灾了吗?”
“没,蚂蝗灾,你建军叔送的蚂蝗你们收到了吗?”
“嗯。”顾明月说,“政府组织人去山里捡蚂蝗,处理后磨成粉放超市卖,价格高得很,幸好建军叔给咱们送了...”
“村里没什么值钱的,你建军叔总说,要不是你们送的东西,咱们不知道会饿几天肚子...”
暴雨持续了好几天,村里的房屋全被冲垮了,自家反应快,损失算小的,但公公还是病倒了,全靠顾明月送的药续着命。
他们围着斜坡转过去,光照之处,满是野草。
顾建国愣了,“这么咱们村吗?”
“是啊,冰雪融化,水面下降,到处是野草树根,便是我都分不清家的位置了。”
村子在山脚,地势下沉,顾建军边走边提醒大家注意脚下。
等顾明月回过神,已经站在新生的树木旁。
面前是打整出来的菜地,她举起手电筒一照,脸色大变。
荆棘密布的小山包,荒草掩映的河流,漆黑的大山。
这儿不就是顾建国开荒的地方吗?
“爸...”她张了张嘴,嗓子干哑。
婶娘回眸看她,“呀,衣服破了?”
夜里温度低,她穿的黑色羽绒服,这会儿破了口气,白色的羽绒乱飞。
她抬起手,替顾明月捂住口子。
顾建国也走了过来,见闺女脸上血色全无,“是不是绊着了?”
顾明月摇摇头,鼻尖通红。
梦里,他在这儿活了多少年?
丝瓜能吃了,顾建军拧了几个丝瓜给顾大姑,顾大姑说,“我们摘了水果,不缺吃的,你们留着自己吃。”
菜地有一大片,里面的草除得干净,她们来之前这儿约莫还有人,地里杵着背篓的。
顾建军说,“我们守着田地,想吃随时都有,你们这一路不知会遇到什么事,拿着吧。”
菜地外面是农田,田里的秧苗已经很高了。
顾建国见闺女情绪不对,“怎么了?”
“没...没事。”顾明月喉咙堵得厉害,想说什么,自己心里都不知道,“爸,你要和我走啊。”
不能留下,留下会死的。
梦里就剩顾建国,顾建军他们应该都死了。
她抓着顾建国,顾建国轻轻拍她的手背,“我还指望你养老,不和你走难不成赖着你建军叔啊?”
顾建军已经到小山包前跪下了,闻言,说道,“我肯定走你前边,你赖着我没用。”
没有纸钱,顾建军勾了几片竹叶点燃。
“村里人都说我爸有福,这么深的淤泥,硬是没把坟覆盖...”
要不然,他们得重新找地。
顾建国屈膝跪下,再次哭出声,“四叔辛苦了一辈子,这是他最后的家,老天爷哪儿舍得夺走...”
墓碑上没有老人家的照片,顾明月认真磕了三个响头,“建军叔,和我们走吧。”
“不走了,守着这片山不至于饿死...”
他不走,顾小姑也不走,她婆婆病了,老人家念旧,不愿意长途跋涉。
顾明月能对肖小舅他们漠然,但对从小疼爱自己的姑姑,她没办法冷眼旁观,“往后说不定有更厉害的天灾,小姑...”
顾小姑握着她的手,“小姑明白,但小姑喜欢现在的生活,去到外面,不是那么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