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不见动静了,她只能倒在地上,看着房内的人。
两个丫鬟跪在地上哭,嬷嬷做完事后,起身利落的要走,而这时候,许久不见的季妄言终于从厢房门外跑进来了。
他也比之前消瘦了些,人还黑了,面容冷沉,越发显得阴鸷,大概是最近日子也不好过吧,烟楣瞧见他双目猩红,神色癫狂的冲过来,拔剑先砍了那两个嬷嬷,然后扑到她面前与她说什么。
她听不见了,眼前还都是重影,她只能瞧见那俩小丫鬟吓得一直磕头。
太可怜了,跟她一样可怜。
烟楣便抓着季妄言的手腕,与他挣扎着指了指那两个丫鬟。
季妄言砍了那俩听从太后命令来给她下毒嬷嬷,有可能还要顺势杀了这俩没有保护好她的丫鬟。
她都要死了,就别连累旁的人了。
她想到这里时,便觉得喉头一阵腥甜,一口血从喉头涌出来,她转瞬间便闭了眼。
但她却觉得自己没死。
她像是一道幽魂一般,缠绕在了季妄言身旁,看着季妄言抱着她痛哭发疯,但所有人都瞧不见她,她像是一道执念,只缠着季妄言。
怎么说,死了,但也没死透,就像是吊着最后一口气,死也要看季妄言的后果似的。
大概是她心里也怨恨季妄言吧。
季妄言因砍杀了两个嬷嬷,引来了太后不喜,顺德帝本就不喜欢季妄言,后直接找了个理由把季妄言废除了太子之位,从京内流放了,一时之间三皇子党嚣张跋扈。
季妄言被流放到漠北,惨极了,废太子的日子可不好过,但是这个人他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被废后,直接勾结漠北的将士们与漠北的游牧民族一道反了,这个畜生,勾结这个勾结那个,杀这个杀那个,把大奉搅和的民不聊生,又带着人杀回大奉,谋朝篡位,把自己亲爹斩了,又把三皇子剐了。
烟楣时醒时睡,有时醒了时,能见到季妄言在帐内读密信,有时醒来时,能见到季妄言站在院内不说话,磕磕绊绊走了大概有七八年,一介废太子,又自己走回了大奉顶端。
他终于成了皇上,从二十那年,走到了二十八那年,原先那个锋芒毕露嚣张跋扈的太子成了血腥罗刹般的一代帝王,他不在乎什么名声,亲爹亲弟说杀就杀,史官怎么写也无所谓,他就要这万里江山。
烟楣以为,他成了皇帝之后该消停了,他想要的都有了,老老实实坐拥美人儿享万里江山就得了,谁知道,他成了皇上之后,第一件事是召集全天下的道士,做法要将死了八年的烟楣起死回生,第二件事就是把烟右相提成左相,让烟左相统领全朝。
当了八年幽魂的烟楣两眼一黑。
被迫成了暴君左相的烟父也眼前一黑。
红颜祸水这四个字,她是背实了。
烟父想,暴君要死了,他也肯定得被人剐了,不由得勤勤恳恳的给季妄言干活。
再往后的事情她就不记得了,她就记得季妄言一天比一天疯,这狗畜生摆出来一张“全天下都得跟我一起死”的嘴脸,搞的宫里的宫女们都战战兢兢的。
也没有人敢给季妄言送女人,季妄言疯起来太后都害怕——幸而当初给烟楣下毒药的太皇太后几年前因病薨了,不然季妄言可能还要再加个屠杀太皇太后的罪名。
别人不高兴杀杀外人,季妄言不高兴,从自己族谱开点。
烟楣看他折腾个没完没了,恍惚间发现,她活到现在,好像他娘的不是她的执念,是季妄言的执念。
她活到最后,宫里来了个游方道士,忽悠季妄言,说让季妄言自裁而死,以血涂阵,烟楣就能复活了。
他说的言之凿凿,季妄言真的信了。
信了之后,季妄言第一件事是先把那道士杀了,他怕那道士骗他,他死了之后也没法向那道士报仇,所以先把道士杀了——若是那道士没骗他,那就算那道士倒霉。
反正他杀的人多了,他不在乎这么一个两个。
季妄言杀道士的时候,烟楣就在一旁看着,看的直叹气。
你说说,你非招他干嘛!
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吗?
然后,道士死后,她瞧见季妄言随意传旨,将皇位给了他那病弱的,一直迎风就咳,从没宫斗过,见了他就跑、膝下只有一个儿子、怂的十分坦然的二皇兄,然后由着那道士的话,用自己的血涂了一个血阵,把自己给弄死了。
他死的时候,烟楣便觉得她那漂泊了八年的意识终于散了,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死了也挺好的,希望这世上没有阴曹地府,烟楣害怕季妄言到阴曹地府里继续谋朝篡位,自己当阎王,然后看谁不顺眼上去就拉谁死。
她以为自己会死,但是在某一刻,她的脚下一踩空,她整个人“啊”的一下就从床上坐起来了。
明媚的阳光从窗外落进来,她坐在床榻间,恍惚间不知道今夕是何年,正是坐着发愣的时候,门外便传来了周姨娘骂人的声音:“烟楣,怎的还在睡?今日是跟你嫡姐约好了去马球场看周行止的日子,你可是忘了?”
第39章 [VIP] 她是谁?
鲜活的人的气息, 明媚的阳光,真实的触感——烟楣坐在床间, 满脑子都是她魂飞魄散之前, 那道士倒在血泊里,看向她的脸。
那时她存在于虚空之中,只有那道士一直在盯着她看。
看着周遭的人和事, 恍惚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回到了烟桃带她去马球场的那一天。
她果真活了, 但是也没完全活,只是活在了一个与季妄言对面不相识的节点里。
那道士死的有点冤枉啊。
烟楣正坐在床上发呆, 门外周姨娘终于冲进来了,周姨娘手持一把鸡毛掸子, 照着烟楣的身子就抽。
烟楣抬眸,混沌的看向她的姨娘。
上辈子她死掉的时候,周姨娘连她的尸骨都没见到,她的尸骨被季妄言亲手收了, 放到了一个玉棺里,后来烂的都生虫子了,季妄言又把她骨头收起来了, 她自己看的都嫌恶心。
再后来去了漠北,她也没再见到姨娘, 只是后来季妄言杀回京都时,她才见过姨娘, 她的弟弟与她生的有几分相似, 所以季妄言对她弟弟还挺不错,也不管她弟弟才十几岁, 就给她弟弟封了官。
烟楣正浑噩的想着,周姨娘便一鸡毛掸子抽到了她的身上, 大喊道:“烟楣!你还在这磨蹭什么,你还不起来梳妆打扮?”
烟楣盯着周姨娘瞧了两息后,眼睛一闭,“噗通”一声倒在了床下,假装自己晕倒了。
这马球赛谁爱看谁看吧!周行止跟季妄言这俩人一个被逼走投无路直接绑她,另一个纯纯就是脑内有疾疯子一个,她谁都不想嫁。
装病得了!
——
烟家最漂亮的姑娘烟三女烟楣被自家姨娘一鸡毛掸子抽傻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烟府。
烟家三女变成了个傻子,坐在床上不会说话,倒头就睡,别人说什么都没反应,周姨娘急的找了两个大夫来,怎么都治不好,最后急的周姨娘求神拜佛,一路带着自家女儿去了千重山的千重庙里拜神去了。
千重山距离京城有三日的路程,若是坐马车,走得更慢,等他们到了千重山的佛庙的时候,已经是好几日之后了。
烟楣依旧在装傻子。
当了八年不能说话不能动的幽魂,再来装傻子简直是信手拈来,她坐在那里半个时辰都能不动一下,活像是块木头,给周姨娘吓得直哭。
到了寺庙里,老和尚对着她一顿撒烟灰,烟楣安静地继续装傻。
周姨娘无法,只得带着她在庙内住下来。
至于那马球赛和后续的事情,烟楣全都躲开了。
她一时之间庆幸不已。
她躲开了烟桃的陷害,躲开了与季妄言的相遇,凭烟桃的本事,以后一定会拿她“痴傻”这件事做筏子,让她与周行止解除婚约,到时候,她便是个自由身了。
等她解除了婚约,再另作他法吧。
事情都按着她想的方向发展,但,就是...周姨娘路走宽了。
自从烟楣傻了以后,周姨娘便知道烟楣不可能嫁给周行止了,她愁的几天几夜睡不着觉,便日日求神拜佛,直到有一日,她在山间行走时,发现了个血葫芦样的人倒在草丛边上,周姨娘惊讶的过去一瞧,看见这人身上都是伤,琢磨了下,以为是山间猎户,又瞧这人生的颇好,孔武有力,遂大喜,赶忙将人抬到了佛堂内,亲自伺候着照顾。
烟楣最开始都不知道这件事,是后来,她躺在床上装睡的时候,听见两个小丫鬟说,周姨娘救了个猎户回来,又以恩胁迫,要那猎户娶烟楣。
烟楣:垂死病中惊坐起,惊问猎户何处来!
她那一门心思要把她嫁出去的娘啊!怎么就一婚不成再来一婚呢?
她差点儿当场爬起来自己去后院厢房里看一看,但碍于旁边还站两个小丫鬟,她便咬着牙没起来,继续躺着。
等到晚间用膳的时候,烟楣照常装傻,被两个小丫鬟梳洗打扮好,带去喂饭。
她在被喂饭的时候,还瞧见她娘拉了一个高大的男人过来,指着她与那男人说:“你瞧见了没,我家的女儿,生的极好,你若愿意当上门女婿,我定给足你银钱。”
烟楣用眼角余光看了那男人一眼,险些没当场呛死过去。
居然是秦七夜!
她脑袋里一阵轰鸣。
之前秦七夜确实在千重山受过伤,后来没人救,才会将伤势拖延到那种境地,现在被她娘救下了,恢复的竟然不错——按着这个节点,秦七夜还没进京呢。
娘啊...你这人儿还怪会施恩嘞。
一个周行止,一个秦七夜,你是专逮着我惹不起的人施恩啊!
烟楣呆愣愣的看着秦七夜,然后不动了。
粥从她唇边滑落,丫鬟匆匆去擦,烟楣努力的和秦七夜露出了一个傻呵呵的笑容,希望以此来劝退秦七夜。
但谁料,她看见秦七夜郑重的看了她一眼后,与她娘道:“我愿娶她为正妻,以报周大娘之恩。”
烟楣眼前一黑。
周姨娘喜笑颜开。
烟楣傻子都差点演不下去了。
怎么人都傻了,还要被嫁人啊?
她之前喜欢的两个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都不想再嫁人了,老老实实当个尼姑都挺好,可偏偏——
烟楣耷拉下了眉眼,没去想别的。
而周姨娘在确定了秦七夜一定会娶烟楣后,便收拾所有东西,一路带着烟楣和秦七夜回到了烟父,她怕秦七夜跑了,所以一路上一直给秦七夜灌输:烟府家大势大,烟府有钱,你当上门女婿肯定比打猎好,秦七夜一路上默然不语,随着周姨娘入了京后,第二日就不见了。
周姨娘以为他不愿意当上门女婿,便一直痛骂她,只有烟楣知道,他是去“上告”去了。
烟楣便暗自在心里期待,说不准秦七夜去告了之后就不回来了呢?
周姨娘骂了几日后也消停了,而周行止的退婚书也很快来了,据说是因为烟楣傻了之后,京中传出来一点风声,有一些同窗讥讽周行止,周行止一片前途光明,自然也不会跟烟楣一个傻子纠缠,他的退婚书来了之后,周姨娘气的骂人,骂了半晚上,又哭了半晚上。
烟楣默然,只得在心底里想,等过段时间,便假装不小心磕碰到脑袋,“醒”过来吧。
结果她没先醒过来,大奉先变天了。
她这几日尽心尽力的装傻,外人就当她真傻了,说话也不避讳她,烟桃的两个丫鬟偷偷咬舌根,她也跟着听到了不少事。
最近烟桃在朝堂上风生水起,烟父有意培养她,所以告诉了她不少事,连带着烟桃的丫鬟也知道了很多。
比如前些日子,皇上突然病重,俨然一副要驾崩的样子,三皇子又在这紧要关头坠马昏迷,据说摔断了一条腿,常年病弱的二皇子被吓得缠绵病榻,起不来床,现如今已是太子监国了。
烟楣听说这些事的时候,头皮都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