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老夫人波澜不惊,道:“哪儿听来的胡言乱语,值当你乱吹耳边风!”
“这哪是什么胡言乱语?”杨宝兰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我娘家的亲戚,与东宫里的侍卫有些交情,知道嫂子的事儿。好像嫂子她……原是说过一个贵人的,险些就嫁了过去;后来,这亲事说不成了,嫂子却莫名其妙地要嫁给大哥!因那桩亲事只说了一半,那贵人的颜面又不可折损,便谁也没有声张。所以,此事只得京城的一流贵介清楚。我们这等人家无缘得知,这才被秦家给蒙在了鼓里!”
贺老夫人听了,心底犹若擂鼓。
仔细想来,秦檀闹着要嫁给自家儿子这事儿,确实有些诡谲。这秦家虽不算一等一的名门,比不得谢家、殷家那样的开国之族,可也是在京城有头有脸的门户。而贺家彼时初初来京,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秦家怎么就肯把二房的嫡女下嫁了呢?
秦家来提亲的时候,说秦檀仰慕贺桢年少多才,这才执意下嫁。贺老夫人见秦家权势显赫,秦檀嫁妆又丰厚,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如今想来,实在是疑点多多!
但是,贺老夫人仍要维护一下秦檀的颜面。“老二家的,便是檀儿先前说过人家,那又如何?她辞了别人的亲事嫁给桢儿,可不是说明她情深义重?”
“娘,可嫂子嫁过来后,也没见得与大哥琴瑟和鸣呀!”杨宝兰道。
“还不是因为方素怜那个贱人!”贺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小狐狸精似的满身骚味,将爷们儿迷得不知天南地北。早晚有一日,将她给赶出门去!”
杨宝兰心底跳了一下,暗暗斥一声“老虔婆”,继而,又笑着继续吹耳旁风:“您不知道,嫂子对大哥,那是一点情意也无。寻常女子,若见夫君宠幸妾室,定会黯然神伤;可嫂子她却悠然自得,仿佛正合了她的意!娘,宝兰我真真是替大哥不值。嫂子嫁给他,恐怕是别有隐情!”
饶是贺老夫人从来不喜杨宝兰,此刻一听,也觉得有那么几分道理——世间哪来白吃的午饭?秦檀下嫁给桢儿,定是有所图谋。
莫非,她是因着某种缘由嫁不出去了,这才匆匆下嫁给了桢儿……?
也对,贺家初来京城,不知底细又一穷二白,正是个最好的选择!
贺老夫人心跳若狂,抬手招来丫鬟秋水,道:“去,安排个小丫头,给我紧紧盯着秦檀。”
一旁的杨宝兰听了,露出个得意的笑。
她有高人指点,自是妙计在手。如今,她这是掐住了秦檀的死穴。她就不信,这一回,秦檀丢了老夫人的信任,还能和她争这家中的中馈之权!
***
东宫。
“太子殿下,恭贵妃娘娘遣奴婢来送礼。”
桌角下铺碾雕白玉,方栊上头罗织红纱。太子斜倚在榻上,锦履搁在脚敦儿处,瘦削的身子骨似一杆竹。
帘外的宫女正在换熏香,及膝高的博山金脚炉上停着鸱吻狻猊,宫女正将赤色的香丸朝狻猊的口中投去。细腻葱白指尖拨过一颗滚圆香丸,那金脚炉的肚子里便传来“噌”的轻响,煞是动人。
“恭贵妃?”太子剑眉一竖,眼神有些狠戾,“她送的什么礼,又是为什么送礼?”
送礼的是个小太监,双股战战兢兢,整个身子如筛糠似地抖着。恭贵妃与皇后不合,他替恭贵妃来东宫送礼,恐怕是凶多吉少。但他既得罪不起太子,也得罪不起贵妃,只能在这儿做一块砧板上的鱼肉。
“回殿下,贵妃娘娘说,东宫的赵良娣刚去了,您身边定然缺人。娘娘特意挑了些绝色美人,想要送给殿下您。这盒子里都是些美人画卷,殿下您看上哪一个,便告诉贵妃娘娘,不日美人便会来您宫中伺候。”
太子微仰起下巴,狭长眉眼里掠过一层凶锐的光。
赵良娣是他亲自赐死的,对外只说是暴病而亡。恭贵妃在这个时候送美人来,安的是什么心思?
“贵妃娘娘往太子的宫中送美人……这,似乎不太合规矩。”
小太监听见有人如是说着。一抬头,才发谢均坐在榻前圆凳上。见到了谢均,小太监轻呼了一口气,暗道一声“有救了”。
旋即,小太监在心中暗暗嘀咕:什么规矩不规矩呀?陛下病成那样,贵妃娘娘早慌了神。贵妃的父亲早亡,贵妃娘家没了主心骨,有些落魄了。陛下一去,她可不得被皇后娘娘逮着机会发落?如今恭贵妃整个人都有些魔怔了,日日在宫里头焚香拜佛,弄得烟雾缭绕的,哪还管的着什么规矩!
太子起了身,慢慢步去,打开小太监手中的盒子,但见里头放了五、六卷美人画卷。太子用双指挑起画卷,随意打量,却见前几幅画上的女子都容貌平平,根本比不上赵良娣的一根手指头。
恭贵妃这是何意?
再往下翻,却只觉得眼前哗然有了天光,原是个质如芍药、粉墨盎然的艳丽美人,粗粗一看便知是个绝色。
太子正要细看时,旁边却有人伸过一只手,将那副画卷扯走了。这手骨节玉白分明,腕上缠了三圈小红子佛珠,正是谢均的手。
“……均哥,你做甚?”太子问,“让孤瞧瞧,恭贵妃是在耍什么把戏。”
“太子殿下,您不必看这幅画像了。这画上女子,已然出嫁。”谢均面色不改,淡然卷起了那副画卷,垂袖放到身后,“贵妃娘娘送已婚妇人的画像给殿下您,实在是有些胡闹。不如,将此事禀告皇后娘娘。”
谢均说罢,将那画卷藏得更后。太子想碰,都无法够着。
他手中握着的画像不曾卷好,露出角落一个名字:秦氏檀娘。
第20章 情信之争
谢均未将秦檀的画像还给太子, 直到出宫时, 手中还攥着那副恭贵妃命人送来的画卷。
当然, 太子也没收余下画卷, 而是胡乱拧几下, 砸还给了小太监, 叫他赶紧滚。
谢均出宫时, 迎面遇上了姐姐谢盈。
燕王妃谢盈穿的是一身齐整行头,显然是来宫里拜见恭贵妃的。往常她来恭贵妃这里,都是一脸苦烦;这一回, 却露出微微喜相来,不知是得了什么好消息。
“阿均。”谢盈在宫门前撞见谢均,便张口唤道, “你去太子处了?”
“是。”谢均答。他见谢盈眉梢有欢喜, 便打趣问,“姐姐今日怎么如此高兴?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谢盈望左右无人, 便悄然靠近了谢均, 在他脸颊边小声道:“真真是喜事。恭贵妃招我来商量周娴的亲事, 说替周娴看好了亲事, 叫我去准备准备。贵妃明明一直想把她塞给王爷做小, 到头来, 却要把她嫁到京城外面去!”
饶是谢盈一直以稳重优雅自我要求,此刻也不由笑地微失了态。
谢均见姐姐开心,他的眉目也舒展温存起来。姐姐的喜乐, 令他被濡染了, 有了同样和缓的心情。
“呀,这是什么?”谢盈低头,瞧见小厮谢荣的手里捧了一副画卷,画卷没笼好,隐约露出了女人的衣角,原是一副女子画像。
“没什么,太子所赐。”谢均随口道,用身子将谢荣挡住。
“好哇,那是一个女子画像,是也不是?”谢盈却微勾唇角,眸中闪着深意。她今日心情大好,竟勾着眉眼打趣起自己弟弟来,“阿均,你这是仙人下凡,终于开窍了?”
谢均心下一阵无言。
“姐姐不要多想了。”他苦笑着,“东宫的事儿那么多,我又哪里来的空谈情说爱?”
“瞎说!”谢盈用帕子直甩那副画卷,“你若没有红鸾星动,怎么就把人家女子的画像带回来了?”说罢,她作势要去揭开那副画卷,道,“让姐姐看看,是哪家的姑娘,竟让阿均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融化了。”
捧着画卷的谢荣登时额上一阵冷汗——若是这画像让谢盈看了去,怕是要乱了套!
“姐姐!”谢均咳了咳,飞快伸手抓过了那副画卷,道,“我那儿还有些事,就先回去了。得了空,再去王府看望姐姐。”
谢均说罢,便拎着画卷上了轿子。轿夫起轿、跑走,简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副阵仗落在谢盈眼里,颇有几分狼狈落跑的意思。
谢盈搭上丫鬟玉台的手,自说自话道:“我在那画卷上看到了个‘秦’字,莫非那画卷上,是秦家的小姐?”
玉台搭腔道:“秦家长房的嫡小姐秦榆,确实也到了嫁人的年纪。她虽不如贺夫人貌美,却也是名声颇好。”顿了顿,玉台犯难道,“可是,照理说,相爷他应当不喜秦家人才是。”
——秦家人拒婚那一茬事,让谢均和太子闹了好大一场。太子那脾气,可是极难对付的;谢均费了好大力气,才让太子平息怒气,将这事儿抛之脑后。
“我从前也不喜欢秦家人。但见过贺夫人后,倒觉得秦家人也许可以交往一二。”因着周娴将要远嫁,谢盈的心情甚好,“最重要的是,我真是好奇极了:能让阿均开窍的人,到底是怎样的国色天香?”
“王妃娘娘,不如写封信问问贺夫人吧?”玉台提议,“她是秦家的女儿,应当熟悉自己的堂姐妹。”
“说得对。”谢盈颔首,道,“回王府去罢。先把周娴的好事告诉王爷;过几天,再给贺夫人写封小信。”
***
又几日,贺府。
天已彻底冷了下来,秋风整日咋咋呼呼的,吹得窗纸鼓鼓囊囊。门前垂了厚实的水草花帘子,任是再大的风也吹不进暖堂堂的屋子;秦檀的衣裳厚了一层,但身量却依旧妖娆有致,丝毫不为渐笨的衣物所苦。
刚入夜,飞雁居里上了灯,秦檀坐在烛前,让红莲给自己的指甲染上细腻的红色。凤仙花瓣碾磨所成的染汁,颜色丹红正丽,恰好衬她皎白肤色。
桌上堆了好些糕点果品,是老夫人那边的丫鬟秋香送来的。这几日,秋香跑的格外勤快,一日三四趟、四五趟地来飞雁居,叫人几要不知道她到底是飞雁居的人,还是宝宁堂的人了。
忽而一阵冷风吹来,原是青桑从外头回来了,将帘子打了起来。
“怎么样?”秦檀没抬头,继续盯着指甲,“我叫你盯着的人,你可看到了?”
青桑鼓鼓嘴,走到秦檀身边,轻声道,“二夫人房里的丝萝方才出了下人住的地儿,打着灯出去了。夫人,您叫我瞧着丝萝那丫头做什么呀?那丝萝心比天高,没人愿意和她多说话。”
“我叫你去做的事情,自然有道理。”秦檀安抚她,“不过是防患于未然罢了。”她说着,抬起头盯着门口,喃喃道,“若他人不为难我,我也不会为难他人。”
又过了一小柱香,外头忽响起了笃笃的脚步声。杨宝兰人未到,声先到,尖尖的嗓音几要将夜色划破:“娘!这回是宝兰我说中了吧?这秦氏根本不配做我的嫂子,淫荡不堪,毫无妇德!”
听到这嗓音,秦檀吹了吹干透的指甲,有些头疼地揉着眉心。
——果真,该来的事情一件没有落。弟妹杨宝兰还是如上辈子一样,一点儿不让人省心。
门帘被“哗”得撩起,老夫人领着杨宝兰走进来。老太太似乎气得不轻,胸脯起伏不定,身子颤巍巍的,衰老的面孔涨的通红,瞪大的眼死死盯着秦檀,如瞧着个死敌似的。
“秦檀!你竟敢……你竟敢!”
老夫人抬高了音调,却一口气没顺上来,连着咳嗽起来。
“娘,这是怎么了?”秦檀故做不解,“出了什么事儿?”
老夫人却不解释,通红着眼睛,拿着拐杖笃笃地朝地上戳,宣泄自己的怒意:“我想你乃是堂堂秦家嫡女,定然是守礼懂事的,未料到你竟是个不知羞耻的下作之人!是我看走了眼,是我对不起桢儿!”
秦檀依旧是满面不解之色:“娘,到底发生了何事?”
老夫人身旁的秋香低下头,飞快地走到一旁的矮柜前,拿起一张生宣纸来。她走路时毫无犹豫,显然是早就看好了目标。
“老夫人,奴婢瞧见的,便是这封信。”秋香将那张生宣递给了贺老夫人。
贺老夫人抖着手接过那张生宣纸,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一口气,便几要厥了过去。杨宝兰见状,连忙扶住老夫人,满面痛惜之色。
贺老夫人倚在杨宝兰肩上,手颤得要握不住拐杖。她一双鸡爪似的老手将那封信揉皱,朝秦檀脚下一丢,道:“秦檀!你说,这封信,你是写给谁的?好一个‘不愿嫁作他人妇,只愿与君比翼飞’,好一个‘恨不相逢君未娶,更恨蓬山几万重’!”
那纸团在地上滚了两下,落到秦檀的裙摆边。
杨宝兰扶着贺老夫人,面上是忧虑之色。她跺了跺脚,安慰道:“娘,您别气,自个儿身子要紧。嫂子她定不是故意的!嫂子先前说过人家,与那贵人旧情难忘,也是难免,如今不过是一时糊涂。大哥乃是人中龙凤,嫂子定会回心转意,与大哥好好过日子!”
这貌似劝慰的话,令贺老夫人听了愈发暴怒。老夫人眼白儿一翻就要晕过去,秋香、秋水都惊呼起来,惨白了面色,呼喊道:“老夫人!老夫人!”
整个飞雁居,唯有秦檀没有慌乱。她低下身,拾起那个纸团,徐徐展开。“难怪这几日秋香姑娘跑腿跑得这么勤,原是为了找我的罪状。但是娘说的这个罪状,我却是不愿认的。”
她将纸张展平,缓缓摩挲,只见上头写了几句诗,除了贺老夫人念的那几句,还有“陈王宫中青烟锁,长丘古道老燕归。诗纸泪浸别君久,萝藤青青蒲苇心”几句,深情至极。
杨宝兰扶着歪斜欲倒的老夫人,急急道:“嫂子,你就别倔了!这封信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还不快向娘认个罪!”
秦檀听了,缓缓抬起眼帘,道:“弟妹,你可记得,我曾让英儿带给你一句话?”
杨宝兰听了,心里忽而咯噔一下。
上回,秦檀让英儿给她带话,说什么“事不过三”。仔细算来,她杨宝兰设计秦檀,这恰好是第三回 。
可那又如何?
方素怜都告诉她了,这秦氏在娘家时就不是个好惹的,从来都睚眦必报。招惹过她的人,都被她折腾得不成人样。自己已招惹了她两回,这一次,若不做的果决一点,恐怕等待自己的,不仅仅是夺不回中馈之权,更是要被秦檀踩到泥土里去了!
想到方素怜说起过的秦家其他女儿的下场,杨宝兰的心瞬间就变坚硬了。
“嫂子说的什么话?宝兰我已经记不得了。”杨宝兰勉强笑了笑。旋即,她的眼里又浮现出一丝得意来——这一回,是秦檀自己把把柄送到她手里来,是秦檀自己偷人被捉,怨不得她宝兰告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