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可要走了。”秦檀扭身, 低头道,“你自己多多保重。你常陪着皇上,更要小心些。”
谢均闻言,微微笑了起来。“嗯,好。”他答道,“要想听到檀儿一句关切之语,真是不容易。”
秦檀出去唤了芳姑姑进来,两个人一起接了敬宜公主,回丽景宫去了。秦檀还不大认得路,只能跟在芳姑姑后面,左右张望着。
“秦女佐,出了这条宫道,南边儿是太后的寝宫,北边儿则是御花园。”芳姑姑有心谄媚,一路上耗尽唇舌,尽心尽力地给秦檀指路,“西北那块儿,则是武安长公主的朝露宫。长公主体弱多病,平日是不见客的,也听不得吵闹,因此少有人去朝露宫那边。”
秦檀点头,随着芳姑姑的指引朝四下看去,但见红墙碧瓦、飞檐高瓦,一派皇家富贵。往来的宫人络绎不绝,个个行色匆匆,赶着做自己的差事。
七转八转,好不容易才回到了丽景宫。
“娘娘,公主下学回来了。”芳姑姑走近殿门,在外头恭恭敬敬地行礼。
“回来了?”恪妃很是高兴的样子,“怎么样?今天皇上有没有去看望公主?”
负责照料公主的仆婢为难地摇了摇头,道:“皇上今天一直没去勤学院呢!刘春公公早前说了,近来前朝忙碌,想来皇上是分身乏术了。”
恪妃听了,立刻不高兴了。她将生气袒露在脸上,撕扯起自己的绸缎帕子了:“前朝!前朝!前朝的事儿,哪有那么忙?竟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顾了。”
这般大不逆的话,却没能在丽景宫里掀起波澜来,几位宫女都是见怪不怪的样子。
秦檀眼珠一转,耳旁仿佛依稀回荡起了刘春交代的话——
“明日,皇上就会来看您,请您收拾收拾,不要忘记了。”
于是,秦檀走近恪妃一步,道:“恪妃娘娘,刘春公公先前引微臣来丽景宫时,曾说过皇上会于明日驾临丽景宫。”
恪妃的眼睛陡然一亮:“秦女佐,你说真的?!”
“不会有假。”秦檀点头。
“那刘春为什么告诉你,不告诉本宫?”恪妃很是疑惑。
“这一点……微臣也不甚清楚。”秦檀故作疑惑状,“娘娘不若好好准备一番,哄得皇上开心。恪妃娘娘后宫专宠,皇上定然会垂怜。”
“那是那是。”恪妃喜不自胜,“皇上一定是想给本宫一个惊喜,这才偷偷摸摸的。”说罢,恪妃转向大宫女,道,“宝珠,吩咐下去,准备好酒好菜,再去把乐司的人也请来。对了,挑几件艳丽的衣裳出来。明日皇上移驾,本宫定要在门口迎接。”
秦檀微笑着点了点头。
料想明日的夜晚,定然十分热闹精彩。李源宏偷偷来到丽景宫,等待他的却是盛装打扮的恪妃,以及一桌子佳肴美酒、一屋子管弦声丝。
恪妃依旧是喜滋滋的。她逗弄两下敬宜公主,便将目光转向秦檀,扫她两眼,道:“现在你瞧着,也没那么惹人厌烦了,倒也像是个嘴巴抹了蜜的。”
秦檀行礼,受了这句夸。
恪妃心情好,挥手让秦檀下去休息了,说今日是秦檀第一日来宫里,定然不习惯,让她先好好歇歇,认识认识这丽景宫里的人。
其实秦檀已将恪妃身旁的人认识了个七七八八——那芳姑姑是恪妃娘家带来的,不大稳重,喜欢说好话。大宫女宝珠倒是有些聪慧,只可惜恪妃不欣赏她的聪慧。
顺带一提,秦檀甚至知道一些小八卦,譬如宝珠从前的名字叫桂花;恪妃嫌土气,定要改个更符合她心意的。于是,与皇后冲了名讳的宝珠便这样诞生了。
秦檀从恪妃的屋子里出来,到了女学士休息的耳殿。这地方叫听雨斋,名字的意境倒是雅致,修陈也素淡。
“女佐,您回来了?”红莲从屋子里出来,擦擦额头上的含,“奴婢刚刚放好您的行李呢,恪妃娘娘没为难您吧?”
“没有。”秦檀摇了摇头。
恪妃可比她想象的要好哄多了。
她进了屋里,见得一片清净雅致。半放的纱帷是淡淡的青莲色,炕上的苏绣合线靠枕并脚踏的罩布皆是一水儿的月白。整座屋里,唯一的亮色便是美人汝瓶里插着的两枝杜鹃,艳红夺目。
“女佐,这屋子虽然瞧着素淡,可奴婢瞧着这些摆的、放的,都是些价值连城的东西。”红莲说着,细细打量八宝架上一樽小观音像,“这观音娘娘可真是栩栩如生呢!”
秦檀道:“这毕竟是恪妃的丽景宫中。恪妃娘娘岂会允许她的宫里出现什么寒酸的地儿?”
秦檀走了一日,脚有些疼,当即便脱了鞋子,盘腿坐在幔桌边。红莲心疼,凑上去给她捏小腿:“女佐,还好那敬宜公主尚年幼,不必您多照料。”
秦檀点了点头。
敬宜公主虽年幼,但她身在这丽景宫中,便是麻烦重重。恪妃跋扈,总是欺压皇后。单这一点,便足以惹来事端。更何况,她还要想办法接近武安公主,完成那些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花影渐移,日头渐渐西偏了。将到晚膳时分时,恪妃那里传来旨意,说是恪妃要去景泰宫陪皇上用膳,不在宫里摆膳了,秦檀也不必去她跟前站着。
小厨房做了晚膳,给秦檀送来了屋子里,四菜一汤,三热二冷,有些略丰盛了。小厨房照着恪妃的口味做,很是甜腻,又是糖又是蜜,实在是有些腻歪。
秦檀刚拿起筷子,外头便有个宫女扣门,通传道:“秦女佐,二殿下来了。”
“二殿下?”秦檀搁下筷子,拿帕子匆匆插手,起身到外头。只见半黑夜色里,二殿下幼弱的身躯正徘徊着。见到秦檀出来给他行礼,二殿下便停下徘徊的脚步,上前像模像样地让秦檀起身。
“女佐不必客气。”小小的他摆了摆手,露出一副大人模样,“我是替宰辅大人来送东西的。”说罢,他就从袖中摸出一瓶膏药。
秦檀定睛一看,不由失笑。那原是一瓶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想来是谢均还记挂着捏红了她手腕的事儿,这才辛苦二殿下跑一趟。
谢均也真是,使唤起孩子来,根本毫不客气!
“谢过宰辅大人与二殿下了。”秦檀收下了,道,“不过是些小伤,根本不碍事,难为二殿下特地跑过来一趟。”
二殿下原本正故作严肃状,此刻,他终于绷不住那副大人的做派,破了功。他挤眉弄眼起来,露出孩子气的一面,问道:“秦女佐!本殿下有事儿问你!”
“二殿下但问无妨。”
“秦女佐,你……你…你是不是……”二殿下屯一口唾沫,朝秦檀竖起小拇指,勾了勾,小声问道,“你是不是,宰辅大人的那一位?”
“啊?”秦檀狐疑,“什么……什么‘那一位’?”
“就是‘那一位’!”二殿下却始终在打哑谜,“宰辅大人对所有的女子都是不冷不热的,连我的武安姑姑都不入他的眼。可他却对你格外照顾!女佐,宰辅大人是不是对你……”
秦檀咳了咳,道:“非也,非也。他只对我好……那是因为,他瞎。”
——可不是瞎吗?谢均自己说的,他看不到其他女子,眼里只有秦檀。都看不见人了,这不就是瞎嘛!再发展下去,岂不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二殿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这可不对呀!宰辅大人说的,可不是这么一回事。”
秦檀起了好奇心:“他是怎么说的?”
二殿下道:“他说,女佐欠他一笔债。我还好奇呢,这是多大的一笔债,几百两还是几千两,才会让宰辅大人对女佐这么关照?竟要体贴地送药膏来!”
二殿下的声音是孩童的天真,秦檀却听得有些恍惚。
——是多大的一笔债?
是……
是情债啊。
第54章 怼怼怼怼
次日天未亮透, 秦檀便起身了。
宫中有品阶女官的衣服、首饰皆有规制。因为沾了恪妃的光, 送到秦檀这里的衣衫也是精细无端, 料子不比妃嫔的差劲。
天未大亮, 丽景宫里还是一片沉寂。有宫女、太监放轻脚步, 在庭院中往来。小厨房那头已经冒出了炊烟, 想来是早膳已在火上了。
路过的芳姑姑看到听雨斋里有动静, 几个小宫女进进出出着端洗漱的用具,便忍不住走近了门口,伸手召了红莲出来。
“红莲姑娘, 女佐怎么这么早起身呀?”芳姑姑撇着嘴,道,“天还没大亮呢, 不让你们女佐多休息一阵子?”
红莲笑笑, 道:“女佐想着,恪妃娘娘要给皇后请安, 必然是会早起的, 那她就更不可贪睡了, 因此早早起身了。”
芳姑姑闻言, 吃吃笑了起来, 道:“红莲, 你是有所不知呀!咱们丽景宫的人,何必去给凤仪宫的人请安呢?皇后娘娘仁慈,早就免了咱们娘娘的每日请安, 只每月的初一、十五, 咱们娘娘才会去凤仪宫坐坐。”
红莲听了,有些咋舌。
“赶紧的,让女佐多睡会儿吧。”芳姑姑一副得意的样子,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再说了,那皇后娘娘恐怕也巴不得咱们娘娘别去。若不然,见到了咱们的宝珠姑娘,皇后娘娘得多不舒服?”
两人正说着话,秦檀从里头跨了出来。芳姑姑抬眼一瞧,便见到一个容光艳丽的美佳人袅袅婷婷地站在门槛后头,难掩绝色。
芳姑姑心里不由有了一阵算计。
这秦女佐这般美貌,皇上恐怕迟早会注意到她。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恪妃娘娘还容不容得下她?
“芳姑姑早。”秦檀很客气地冲她打招呼,“听姑姑说,娘娘不必去凤仪宫请安?娘娘当真是宠惯六宫呀。这偌大的皇宫里,恐怕也只有武安长公主能与咱们娘娘平起平坐了吧?”
芳姑姑闻言,很是赞同,笑道:“可不是吗?武安长公主是从来都不给皇后娘娘面子的;但是见了咱们娘娘,还要客气三四分呢。”
“武安长公主两次为国出嫁,可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对了……这位长公主,可有孩子?”秦檀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芳姑姑闻言,却是小吓一跳模样。她左右张望一阵,回忆起自己还在丽景宫里,这才舒了口气,道:“女佐,以后你可别问这事儿。若是传到了长公主耳朵里,吃不了兜着走!”
“为什么呀?”秦檀一副不解的样子。
“个中缘由,不好说明呀。”芳姑姑摇摇头,道,“长公主从前有过一个孩子,不过八|九年前的上元夜上,小郡王的宫室走了水,就……从小郡王没了之后,长公主便一直郁郁寡欢的。若是有人在她面前提起‘孩子’,那便是找不痛快。”
顿了顿,芳姑姑又道:“说来也是倒霉,那时有好几个宫人将小郡王救了出来。但郡王年纪幼小,身子又弱,这么一折腾,肯定是熬不下来。长公主迁怒于旁人,反而将那几个救人的宫人给杖毙了!至今,还有人常看到宫人的冤魂在那块地儿飘呢。”
秦檀闻言,怔了一下。
“嘘!这事儿,你可别说是我说的。”芳姑姑见她怔住,意识到自己嘴巴太快了,连忙补道,“我也是听宫里的老人说的,不过以讹传讹罢了,当不得真!女佐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便是了!”
秦檀的思绪还在“杖毙”二字上飘荡着,芳姑姑却已经提起了其他事儿:“女佐,天还早呢,回去再歇会儿吧。今儿个我们还要送公主去勤学院,不养足精神,在娘娘面前便会失礼。”
虽芳姑姑是这么说的,但秦檀也无睡意了,便干脆起身四处走走。早上的丽景宫宁静清新,没了白日的喧嚣浮华,别有一番秀丽风韵。
好不容易捱到了公主睡饱起身的时候,秦檀去了公主住的容月堂。睡眼惺忪的小公主刚洗漱用膳罢,正打着呵欠,由贴身的宫女给她打理衣裳。
但见玉雪可爱的小公主平伸起两条滚圆手臂,圆嘟嘟的脸蛋儿几乎可以捏出水来,模样十足讨喜。
敬宜公主的身边立着个同是女学士打扮的女子,身量丰腴,鹅蛋脸儿、一字眉,嘴唇厚厚,因总撅着嘴,看着就像是一直在生气似的。这女子,正是伺候敬宜公主的另一个女学士,唤作孙文若,颇有才学,人人都喊她一声孙女佐。
瞧见秦檀来了,孙女佐一边儿帮着小公主系香牌荷包,一边翻了个斗大的白眼,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才来拜见公主?有些人呐,靠着一张妖妖娆娆的脸蛋儿进了这丽景宫,也不知道肚子里有几斤几两的墨水,够不够格伺候皇家公主!到时候齐湣王要点名吹竽,只怕这些个人,头一个要逃跑!”
孙文若这话火药味十足,芳姑姑听了,顿时心惊肉跳。
这一新一旧两位女学士,恐怕是要吵起来了!
秦檀立在门口,含笑道:“孙女佐说的有道理。不过,咱们恪妃娘娘向来是聪慧无端的,料想金乡侯澹台灭明前来拜见,娘娘也不会犯了孔仲尼的过错。”
孙文若听了,嗤笑一声,道:“你的阿谀倒是勤快。孔圣人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那也是因为金乡侯有真才实学,美名遍传六国。有些人既无金乡侯的真才实学,便也不要以宰予之姿,假子羽之貌了!只有美貌者,至多是一朝衰飒看伊家的结局罢了。我劝你呀,多看看唐大家的诗词。如今虽是丽色堪餐的青春华年,但也莫要谩夸了自个儿,心比天高!”
秦檀闻言,笑容愈甚了:“孙女佐客气了。你说的帅飒看伊家,唐大家不也早都解释了?昭君远嫁,那是偏遇了毛延寿;丽华难留,那也是因陈后主期数已至,不可逆改。我既遇不到毛延寿,也碰不着陈后主,何必忧心这些?有这功夫龇牙咧嘴,还不如想想如何好好伺候公主吧。”
“你!”孙文若微怒,拿手指颤颤地指着她,“真是牙尖嘴利,舌头长刺了!”
芳姑姑和几个宫女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由互相交头接耳:“两位女佐在说什么天书呢?”反倒是快三岁的敬宜公主,很是有模样地说道:“陈后主呀,本公主知道!女先生说过,他叫做陈叔宝!”
两个女佐小吵了一架,孙文若自个儿生着闷气,到边上坐着去了。
按理说,一位公主,配一位女学士便够了。这秦檀也进了丽景宫伺候敬宜公主,岂不是在打她孙文若的脸?莫非是恪妃娘娘嫌弃她孙文若才学不够,不配伺候公主?
后来,她听闻这秦女佐并没有什么才名,却生有一张绝色的脸,这才被皇上想了个借口领进宫来,她便愈发气恼了。
——什么样的狐媚子,都敢来争自己的差事了,真是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