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个时辰后,秦檀入了宫,到了殷皇后的殿中。殷皇后正在读书,看的是诗词,书边还有一张临了一半的帖子。她瞧见秦檀来了,便搁下书页,问道:“秦三姑娘到了?二殿下正在后头背书呢。”
秦檀向殷皇后行个礼,道:“皇后娘娘,今日臣女前来,并非是为了见二殿下,而是为了见您。”
“为了见本宫?”殷皇后秀美渐紧,好奇问道,“三姑娘是有什么事儿?”
“不知皇后娘娘可否记得,您入主中宫之时,臣女尚是外命妇,曾到您宫中道贺?”秦檀问。
殷皇后努力回忆了一下,说:“倒是有些印象。那时,你戴了一支泥金的发簪,很是别出心裁。本宫记得,燕王妃还将用她的发簪换走了你的。”
“娘娘真是好记性。”秦檀恭敬道,“那时,娘娘赏赐了我一副《梳纺图》,以彰勤俭贤德之功。因这副图乃是皇后娘娘懿赐,臣女不敢薄待,便珍藏了起来。今日恰好取出赏玩,却发现这副图,似是有所不妥。”
“那副《梳纺图》,乃是本宫宫中所藏之物,向来悬于西耳房的墙上,有何不妥?”殷皇后问。
“娘娘,这副卷轴上隐隐有着一缕香气,经久不散。”秦檀命人呈上了那副图,道,“臣女命人查验过,乃是脑麝、白檀、碎珠子等香料的气味。”
殷皇后闻言,神色略略有变。
这些香料,对女子的身体并无大好处。且冻脑麝的分量若重一些,则可能导致女子不孕。她赐给秦檀的画卷上,竟被熏了这样的香味。莫非,是有人想要借她的手,加害于秦檀?
“皇后娘娘向来怜悯仁慈,臣女自是不敢怀疑中宫。只是……臣女恐怕,这副画卷上的香料,本是被人用来加害皇后娘娘。阴差阳错之下,画卷到了臣女手中,这才使得贼人没有得手。”秦檀低头,诚恳道,“臣女带来画卷,不为别的,只望皇后娘娘小心慎重,莫要令歹人如了意。”
秦檀这番话说罢,殷皇后已是面色苍白。
温姑姑给殷皇后顺着气,严肃道:“兹事体大,不可不查。皇后娘娘将这副画卷下赐,举宫皆知。那歹人知道一计不成,定然再生一计。指不准,这宫里已有其他东西,也染了这阴毒的气味!”
殷皇后怔怔望着那副画卷,一双手无意识到放到腹部。一个可怕的猜想,从她的脑海中涌现了出来:“温姑姑……你说,本宫多年未曾有孕,可是因为有人加害的缘故?”
温姑姑见皇后这般失魂落魄,心疼难当,劝道:“皇后娘娘,猜疑归猜疑,可如今最要紧的,是关起门来,将凤仪宫里彻查一遍,把那些该换的都换了、该丢的都丢了,免得让脏东西留下来。”
“你说得对。”殷皇后揉了下太阳穴,戴着鎏金甲套的无名指扬了起来,口中喃喃道,“此事不可惊动旁人,也不要打搅了二殿下学习。若是外头有人问起,就说……本宫,是在抓一个贼。”
这个“贼”字,咬的极重。
殷皇后可少有语气这么硬的时候。
殷皇后有令,凤仪宫里顿时一片嘈杂。每一寸地儿,几乎都要被太监们给掀了开来。如此折腾了一个下午,竟还当真找到了些什么。
从前,殷皇后时常夜里多梦惊悸、难以安眠;这个毛病由来已久,盖因为九年前皇宫大火、她受了惊吓之故。
后来,殷皇后有孕,夜晚时便更是折腾。最后,还是武安长公主送来了一个具有安神作用的冰缕玉枕,这才让她消解了夜里的惊悸。
只不过,殷皇后的那个孩子还是没能保住。三月身孕,胎象还未稳固,便流了个彻底。自此后,殷皇后便再不曾有孕了。
如今,呈在殷皇后面前的,便是这个由武安长公主所送的玉枕。
温姑姑拿起剪子,将这名贵的冰缕玉枕寸寸剪开,露出内里的芯子来,口中絮絮叨叨道:“娘娘,这芯子藏的好,又是埋在名贵安神药香里,旁人根本就闻不出。可这里头满满当当的,却全都是冻脑麝呀!”
殷皇后瞧见那玉枕里翻出的香料包,顿时脚软不已。
这么大的剂量,又是日日为伴的珍爱物什,又怎么可能不影响她的身体呢!
“这……这又怎么可能呢?”她失魂落魄地坐下来,喃喃道,“武安长公主又何必这么做呢?定然是旁人意欲加害于本宫。是不是……是不是丽景宫……”
“依照奴婢瞧,也不是恪妃做的。那恪妃哪有这般的头脑?她想要什么,向来都是直言直语,根本不会花心思去算计!”温姑姑也很是心痛,“都是奴婢的不是,竟未发现这样的脏东西!”
殷皇后面色衰败,道:“温姑姑,不怪你,是本宫没有想到。本宫一向与人为善,在这宫中并无树敌。就算恪妃常有不服,可也未曾与本宫有过明面交恶。本宫实在是想不到,会有人如此心肠歹毒!”
温姑姑眼珠子一转,道:“若当真是长公主,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还能是……还能是为了什么?这么多年了,姑姑还不了解她的性子吗?”殷皇后眼眶微红,道,“本宫怀上孩子的那一年,长公主恰好没了顺洛小郡王。她是那样自私自利的性子,又岂会允许皇上不去照拂她的伤心处,反而围着本宫打转呢?”
顿一顿,殷皇后愈发肯定了,呢喃如梦呓一般:“对,武安长公主最精通香料。是她,一定是她!那《梳纺图》上的香料,也是她……她竟然恨我至斯!”
说罢,殷皇后扶着桌角儿站起来,道:“本宫要去禀报皇上,定要皇上惩罚长公主!”
“皇后娘娘,请您三思!”在一旁做壁上观的秦檀上前一步,喊住了她,“这事儿虽有物证,可却没有人证,还不足以给长公主定罪,她轻而易举地便能抵赖掉这个罪名。难道皇后娘娘甘愿如此吗?”
温姑姑也是如此苦口婆心地劝道:“娘娘,仅凭这件事,皇上是不会治长公主的罪的。您也知道,她在太后与皇上跟前是如何的受宠!便是恪妃,也从未在她跟前讨得过好处呀!”
殷皇后怔着神色,顿住了脚步。“是呀……”她神色黯淡,声音轻若风吟。
武安长公主是那样的受宠,贾太后疼爱她,将她捧作天上的神仙也似的。若是要贾太后在武安长公主与殷流珠间选一个,那太后一定会选武安长公主。
儿媳可以再换,但嫡亲的女儿只有一个。不仅如此,这还是一个命途坎坷、失而复得又惹人怜惜的女儿,那便是愈发了。
“那本宫该怎么办?”殷皇后的面颊上,淌下簌簌的泪珠来,“别的委屈,本宫都可以受。恪妃的脾气大了些,本宫可以忍;太后不满本宫无所出,本宫亦可认下;皇上常有发怒,这也是本宫不够柔顺之故。……这桩桩件件,本宫都可以忍,可是……可是……”
她泣不成声,拿手帕擦着眼角:“可是,本宫一直想要个孩子。若非如此,又何至于将二殿下抱来呢?她怎可如此……”
“皇后娘娘,您先丢了这玉枕,日后多加小心防范。至于长公主的事儿,只能静候时机。”秦檀道,“若是娘娘愿意,臣女愿为娘娘所驱策。”
她抬起头来,看向殷皇后的眼眸,灼灼有光。
殷皇后面色怅然,泪珠盈睫。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宫女的声音:“皇后娘娘,长公主来看望您了。”
若是换作往日,殷皇后早就挂着温婉的笑容迎了出去,客气地让长公主进来坐坐了。可今时今日,她却淌着眼泪,道:“让她回去吧,本宫今日乏了,不想见长公主。”
***
秦檀自宫中回来后,又见了几回老洪头。
这老洪头知道许多宫中秘辛,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秦檀也不敢随意相信。挑了些有用的听着,自己慢慢琢磨。
一晃眼,个把月便过去了。
谢均不在朝中,政务却也并未显出凌乱狼狈之态,可见谢均是准备了妥帖再出发的。且不知怎的,李源宏的脾气似乎是好转了许多,竟能陆续听得进臣子的进言了。处理起今年的选官大事来,竟是有条不紊,分毫不出错漏。
这么一瞧,竟好似有个明君的影子了。
只是不知道,他这般好心情能持续几时。指不准明日或者后日,李源宏便原形毕露,随口喝令将哪几个大臣拖出去砍了脑袋。
天气已是最热的时候了,整个京城都闷闷的,日头晒的地上发干,院子里的叶片儿都萎蔫了。谢家府邸中的几个女子,得了闲便一道坐在屋檐下乘凉说事。
曹嬷嬷让人赶制的夏衣都上了身,个赛个的轻薄。但是,秦檀当初中意的那条并蒂芙蓉的料子,却不知做成了哪一件衣裳,她总也见不得。
每每问起曹嬷嬷,嬷嬷只道:“许是裁缝偷懒了,老身再去催催便是。”
“不急,我也并不是贪这一身,岂能让嬷嬷总是挂心呢?”秦檀对曹嬷嬷一向都很敬重,便如此答道,“我只是做针线的时候,闲暇想起罢了。”
她一向于女红上见长,来谢家的日子不久,鞋袜衣裤倒是做了不少。因要向曹嬷嬷请教谢均的身量,两人没少在灯下夜话。
曹嬷嬷眼见得那些鞋子、衣裳在柜里垒起来,感慨道:“还当真是有些不习惯了!一转眼,相爷也要娶妻了。王妃不喜欢碰针线,这谢府里,还没人这么仔细地给相爷做过衣裳呢。”
秦檀将谢均那本棋谱研磨了泰半,也算是小懂了一点棋术。到六月下旬快了,她忽然接到了谢均的消息,说是他已在返京的路上了。
这个消息,让秦檀欣喜已极。
平日里盼着、等着的人就要回来了,她当然是高兴坏了。虽谢均人快要到京城了,可她还是止不住连发了好几封书信过去。因谢均尚在路上的缘故,回信都很是潦草,但大多都是当归的言语。字里行间,也是思家心切之意。
终于,将近七月之时,谢均回来了京城。
他派了下仆先行回京,那下仆说是谢均午后才到,可谢家的一行人那是早起便在门口候着了。左顾右盼,好不容易,才瞧见了谢均回来的马车。
“是相爷回来了!”曹嬷嬷欢喜道,“等了大半日,可算是等到了。”
那辆马车在谢府门口停下,车帘子一撩,前后下来两个男子。打头的竟不是谢均,而是个戴着斗笠、宽袍闲冠的王爷——隔壁魏王府的李皓泽。
李皓泽扶了下斗笠,面上还有股熏熏然的酒气:“方才在城东处多喝了几碗,自个儿快走不动路,恰好遇到了相爷,便让他捎我一程。”
说罢,李皓泽便颠颠酒囊,拿斗笠扇着风,朝自己的王府走去了。那王府金碧辉煌的,可他的背影却如个普通的樵夫一般,着实是不像个王爷模样。
“送了魏王殿下一程,自个儿反倒也沾了酒气了。”那马车内传来一道男子响声,谢均撩了车帘,慢悠悠走了下来。
秦檀见他样貌,微微吃惊:“我知道昆川太阳晒人,可相爷这黑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呀。”
谢均摸了摸面颊,有些不自在道:“当真?”
他的肤色原本是白皙的,如今呈现出淡淡的麦色来。但抬手间撩起袖口,那袖子底下没被晒到的地方,又是雪白雪白的了,真是好不滑稽。
不过,他原本就生的风姿翩翩。便是略略变了肤色,那也没什么,反倒显得有些男儿英气了。
“当真。”秦檀笑道,眼睛直直望着他,“不过,我是不敢嫌弃相爷的。只要你平安回来就好,管你是黑的、红的、彩的,我都收了。”
谢均瞧见她笑若春花,便觉得心里很是高兴。
瞧着人笑,他便会高兴,这也是绝无仅有了。
一别长久,他也有些想念这个嘴巴利害的小女子了。但他记得,自己还是有些事情要做的。他对秦檀道:“檀儿,虽我也想回家去坐坐。不过,既然我回了京城,多少得去见见皇上,说说三王的事儿。”
“那……你便去吧。”秦檀道,“我在家里等你。”
那厢没走远的魏王李皓泽,忽然杀了个回马枪,醉醺醺道:“宰辅,你是要去见皇兄吗?!本王……本王也去!本王恰好也有事情!”他醉意漫头,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了,“本王…看上了个美人儿,好不容易,才得了个法子能娶她……这就去求皇上降旨…”
秦檀见谢均微露疑惑之色,便凑到他耳边,轻声道:“魏王殿下是要求娶殷二小姐呢。我帮他出了个主意,就让他说自己……克子。本是哄他玩,瞧他如今醉了,好像是当真了。”
谢均微愕,道:“我一不在京城,你又惹出事儿来。”
——让魏王说自己克子,倒确实是能消除李源宏丁点儿的疑心。毕竟,这可是自毁了名声——克子,便是命中注定无子嗣。皇家大统,是绝不会交给后继无人者的,百姓也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但是这也太缺德了!
幸好……魏王殿下为人大方,从来不计较这种冒犯的事儿。
谢均摇摇头,很是无奈的样子。
他要去宫里,李皓泽也要去宫里。李皓泽是魏王,谢均也不好拦着,只能和醉醺醺的他一路同行。两人一起到了李源宏的景泰宫里,面见皇上。
李源宏一反常态,非常勤快地在批折子,书桌上的奏本堆的有山高。
他没抬头,一边点着朱墨,一边问道:“均哥回来了,要来见朕,朕知道;可皇弟你,又是为了什么来见朕呐?”说罢,李源宏嗅了嗅,微怒道,“一股子酒气,不像话。”
但他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李皓泽是一众兄弟里最让李源宏放心的那个。他母嫔卑贱、血统低微,人也没什么志向,成日里只知道饮酒作乐,比起贤良勤快的燕王、民心所向的三王,都要省心得多。
“皇兄,臣弟有个不情之请。”李皓泽抬起眼皮子,打了个小声的酒嗝,“臣弟年纪也大了,想娶个媳妇儿。”
这么一说,李源宏倒是想起来了。一干兄弟里,只有年纪最小的李皓泽还未娶妻。贾太后没什么空管他,先前又碰上给先皇帝守孝,这件事便这样耽搁下来了。
“瞧你这副模样,是心有所属了?”李源宏搁了笔,问道,“说罢,是哪家的美人儿!朕看看成不成,给你指上几位。”
李皓泽恭敬地伏下身子,脚步却还是歪七扭八的:“皇兄,臣弟瞧上的,是殷家的二小姐,殷摇光。……嗝!”
李源宏闻言,眉目一冷,道:“魏王,你真是醉糊涂了,不像话!还不去醒醒你的酒劲,再来领殿前失仪的罪!”
那殷家的小姐,岂是他可以高攀的?
“臣弟有话要说!”李皓泽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哈哈笑了一声,道,“臣弟克、克、克子……”
眼见着李皓泽真要把那个理由说出来了,谢均便插嘴道:“皇上,依照微臣之见,您倒不如问问殷二小姐的意思。若是二小姐无意,那魏王殿下也不可强人所难。”
李源宏嗤笑了一声,道:“也对。魏王,待朕去问问殷家的意思。若是那殷二小姐不肯,你就不准再胡闹,听明白了?”
那殷摇光的性子,他是听殷皇后说过几回的。眼高于顶不说,个性还极为火辣。连谢均这样万里挑一的人,她都瞧不上,拿着鞭子要将人家抽出去;更何况,魏王李皓泽还是这么不中用的酒囊饭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