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雍问她:“父皇见你?”
“是,”云箫韶定定神,那幅《桃李》将抻展开,“没旁的话,只给父亲赐下这幅字。”
李怀雍垂目看几眼,旋即收回目光,也没说旁的。两个又闲话几句,云箫韶说暂且分离已成定局,想带碧容家去,相处时日久了,怪舍不得她,李怀雍没二话,只说好。
没说两句,他即告辞。
教画晴送出去,云箫韶回过味儿,怎么着,到底来咱这处何事,丢魂儿似的,仿佛只为等她一句答话。
!等她一句答话?
是,是了!可不等着她的一句话?一句宫里带出来的话,一句仁和帝亲口说的话!
正琢磨不明白他呢,缘何此时肯放手,原来关窍在这儿!他不是单门为着拉拢李怀商,也不单是为着落冯氏的口实,而是在试探!
仁和帝保筝流,仁和帝又保云箫韶,生要斩断云家与隐王、与徐家的干系,允云箫韶家去,这是将云家从夺嫡之争当中摘出来,至少是从皇后党当中摘出来。
摘出来……
春暖天气,暖风拂入夜,却一霎雪光入怀,云箫韶心中雪亮,又着李怀雍道儿了。一个徐燕藉行强盗事,试出来皇帝心中徐家地位,一个她云箫韶和离,可不又叫李怀雍试出来他皇帝老爹心中他的地位?
如今他心里当是门儿清,他李怀雍,并不是仁和帝属意的储君人选。
在窗前独坐许久,画晴进来两回催安置,云箫韶方慢吞吞起身,匀面脱衣上榻,面朝里躺好。
今日她这困头来得快,原没有不舍,如今更好,摸透李怀雍的用心,她心中再无纠结。
吴茱萸下得重么?不重,毕竟她这枚棋子在李怀雍处,实在物尽其用。
物尽其用阿。
隐王妃作别隐王爷归家这日,王府门口可是热闹。
云府自派轿子小厮来接不提,就是压门面来送妆,忠勇伯秦家大娘也上门,上直卫指挥使庞家也遣人上门,还有隐王爷的人,又留下十足的情面,当年纳的采陪的嫁分文不取,都给王妃带着送回,好么那好大一行人迤逦行来。
知道的是和离送妆,不知道的还当是过门送亲。
临出府,李怀雍握云箫韶的手不肯撒开,云箫韶低着眼睛垂着头只不说话,踅摸半晌,李怀雍道:“箫娘,我舍你不得。”
云箫韶则道:“过两日奴家生辰,还望王爷全脸面,切莫致礼,没得惹人议论。”
李怀雍张嘴结舌:忘记这茬了。
一起子筹谋,打去信李怀商始,紧锣密鼓到今日,他捧着荆山玉当顽石相似,昏了头了,竟忘了四月二十是云箫韶的生辰,急不的就要送她归家。
火烧火燎一样,一日等不得一样。
李怀雍张嘴待说什么,可说什么?
他呆愣神儿的档口,云箫韶最后向他拜一拜,扭头离去。
有那么一瞬的功夫,李怀雍忽然地后悔,眼瞧云箫韶一只脚迈出王府的门槛,他蓦地生出老大怀疑:她此去,真还能回得来?
她此去……
她上轿,头也不回,好似全无留恋地,“凤儿。”他喃喃念一声。
依稀地,他心里生出一比:上一世他没能接她进宫,这一世是否,他又一次亲手将她撇开?
不,不能罢?不会的,他两个说定的,将来他得登大宝,她会回来他身边,当是如此,必定如此。
只是运筹帷幄如李怀雍,不得不认,某个春夜里偎他怀中默默垂泪的那个贴恋他的女子,仿佛只是他晚夕间错过的一场梦。
第42章
春花开罢不忙愁, 来年更有好花时。
四月下旬天气,头上云府没旁的吵闹,单一件, 云箫韶生辰家里要给她上寿。
她好歹说, 才归家罢了, 不消大办, 旁人还道遇着甚喜事呢,才定下请相熟走动人家来家略坐坐,不张扬。
只是说这话云箫韶自己先头笑起来。
杨氏、筝流跟着笑逐颜开, 可不是喜事?从前担惊受怕, 怕她心里头蒂结想不开, 没想她是个心胸开阔的, 万事不往心里搁,用得进、睡得下,长是嘻笑,还不好?一家人娘儿仨作伴, 成日都是好日子。
却老话怎说的, 人生不如意, 常是十八玖,云箫韶不想着大操大办,可惜事与愿违,一心要给她祝寿的大有人在。
或者这起子人, 祝寿在其次, 攒着劲儿是要来看一眼热闹。
亲王妃和离?
一辈子见得着几个?
去瞧瞧去瞧瞧。
且这个云氏, 从前的太子妃, 那是何等的耀赫!
出嫁时十里红妆,先头敲锣打鼓的唱家进东宫的门, 末后的送亲队将将打云府门口出来,嫁进去更不得了,竟得太子爷独宠,不纳小不立妃,两三年功夫,她没落个男花女花也不说她的不是。
再有去岁她在东宫上寿记得罢?
斗大的朱砂判堆天泼地,院中廊下满满儿开的好花,都是太子置办,恨不得给她捧到天上。
如今好了,如此有情有义郎君天上掉下来相似,她不珍惜,要闹着和离,真是,倒要瞧瞧今年没人儿给她栽芍药,看有她的后悔。
到十九日晚间,陆续贺仪抬进二门口,礼单一张接一张,雪花片片飞金锁,飞上云箫韶案头。
那旁人给你上礼,你收不收?这些个大小娘,家里父兄不少父亲同僚,原封不动给人送回去可还像样子。
既然收下,正日子上寿,你总要请人来坐。
私底下画晴说:“要不的称病罢了,娘做太子妃、王妃时,宽待各方,怠慢过哪个?得罪过哪个?下过哪个的脸?要来看笑话。”
云箫韶不当回事,脱牢笼、享清闲,没得老天爷白赐下的?总要付些代价,不妨事。
再说看笑话,咱不当自身是个笑话,不觉好笑,谁还能笑话咱?
一宿晚景无话。
第二日,四月二十,诸事大吉,云府大姑娘上寿。
清早起,画晴打帘子进来笑:“小桂瓶儿来给娘磕头。”
“引她进来。”
云箫韶发话,边上给她整发髻的画春却皱眉:“是哪个?单听名字恁地风尘气,要来给娘磕头,别污娘子的眼。”
屋内碧容也坐着的,一听这话脸上挂不住,把头儿低下不言语.
云箫韶隔镜子看见,没说什么,只分付画春:“你去灶上看看,今日不顿瓜仁茶,要上春茶。”
画春一僵,不觉讪讪:“奴正给娘子梳头呢。”
“搁这罢,”云箫韶平平淡淡,神色言语没露出个喜怒,“手里梳儿,不急一时。”
画春答应出去,云箫韶递一个眼色给画晴,画晴知局,叫画晚出去接桂瓶儿,自己走进来对云箫韶说:“这个丫头,俺每叫一声娘,偏她乔张致,要叫娘子。”
“什么法子,”云箫韶道,“人是瑶台上飞下来的鹊鸟儿,看得上咱?”
原来那会子云箫韶归家,说要捎上碧容,也是碧容巴不得的,落后李怀雍说生说死又要她也带画春,画春也哭哭啼啼说舍不得,她那时为避着节外生枝,点头答应。
如今可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李怀雍的耳报神成日杵在她跟前。
这便罢了,左右咱可没甚见不得人的事,只是她不该说这一嘴,一棒子乱打百家人,就是云箫韶这个做主子的都没看不上碧容,她画春就要看不上。
又听画晴说画春两句,云箫韶说:“明日她再缠舌,打发她回王府罢了。”
碧容帕子掩在唇上笑起来:“娘哪的话,王爷也依。”
云箫韶招呼她到近前,一壁说:“他依不依,我如今还管?闲的,”一壁央道,“我的姐姐好人儿,梳头的丫头张嘴,我替你打发出去,如今可没人给梳头了,我不要旁人,姐姐与我梳来。”
“罢么罢么,”碧容笑嘻嘻接过篦子,“还叫娘蓬头垢面不成?只是奴笨手笨脚的,比不得高上人巧手儿,娘迁就。”
画晴说,上一个掌篦子的张嘴,这一个也没少着些儿,都是快舌。
云箫韶就说你哪个差在哪儿?
主仆三个顽笑一回。
须臾云箫韶头也梳齐整,碧容笑着出去。
她鏊子街事忙,再一个去年东宫梧桐苑她露过脸,今日再抛头露面不相宜。
她出去,画晴又给云箫韶扶一扶头,说道:“娘看是疼碧容。”
“能不疼她的?”云箫韶起身望榻上舒展坐下,“她救命的恩不提,咱把她带出来,不好好待她么?与那些个始乱终弃子弟何异。”
也是这个理儿,这档口桂瓶儿进来,喜气洋洋磕头拜道:“娘的好日子,奴来迟了。”
又奉上一段尺头、四盒子羹果做寿,云箫韶道要你破费。
又说几句话,时辰自长脚儿,午食的时辰说也就来了,就在眼前。
昨儿致礼的人家纷纷派家里妻小来贺。
这些太太姑娘到云府,进门只见赫赫宣堂、煌煌壁山,玉石子的铺路、四方斋的挂画,自有手脚伶俐的小厮僮儿引路到东边院子,但见湖山画舫,花木垂檐,幽雅极了,又有琴筝齐奏丝竹萦耳,添得热闹喜气。
院子当中收拾一座花厅,桌席端正,果酌肴盏,俱是宽大寿筵规格。
有的小娘忍不得的:“她在家里过这等日子,隐王府落魄,想是过不下去。”
边上秦玉玞见机道:“那可不,听闻是云家先头往宫里递信儿,圣上也点头,谁看不上谁真是两说。”
这一下,原想着奚落看热闹的人儿,不免气势先矮一头。
落后等见着寿星公缓步出来,白凌凌通袖儿、绿濯濯缎裙,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虽不多,也没甚足金贵,只耳畔一双明月珰晃晕晕光彩夺目,衬得她的出落,月画灯描,粉妆玉琢,向相熟的伴儿笑一笑,端的嫣然百媚。
竟是,比先前见时颜色还要好。
是呀,宾客落座,座中有耳清目明的娘子回过味儿,听闻云氏和离前长是生病,三不五时就有病体沉重的传言,如今归家,想是养得大好了。
瞧着精神百倍,正陪着云府主母杨氏说话。
杨氏想也当她是掌上明珠,送她十二枚南海珍珠,一颗足有婴孩拳头恁的大,装在匣子里熠熠生辉。
罢了,这还有甚笑话可看?
是笑人家容貌出色?
抑或是笑人家家赀万贯?
还有父母亲千娇百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