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月明没能看到将军府的桃花。
江寄并不允许谢月明到将军府来找虞渔玩。
虞渔有两个丫鬟陪着,那两个丫鬟对虞渔死心塌地, 又何须谢月明过来。
这桃花漂亮,虞渔在将军府过得如同被笼子里豢养的金丝雀,日日不厌其烦地听着戏班子变着花样为她研究出来的新戏, 学的新活,她就活在这将军府里头,从未提起过讨厌这里的生活。
就连戏班子里头的人,也都对虞渔产生了某种特殊的情谊。
里头原有一个小孩, 原来演得是杂当, 总会变着花样讨虞渔欢心, 几年过去了, 小孩长成了眉清目秀肩背挺阔的少年郎, 从原来的杂当,变成了小生,当了主角。
虞渔最爱的戏总是那几曲。
她无论什么时候,身上的衣服总是带着艳丽的暗纹。
这孩子年龄日复一日增长,然而倚靠在那床头听戏的虞渔,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改变。
她总是那样羞怯地、清澈地、带着几丝风情地笑着,他们唱什么,她从来仿佛都听得入神。
对他们挑剔的是江寄,女人从来没有对他们挑剔过。
在黄昏或者下午,她靠在软塌上,那阳光就斜斜地打在她的雪腮上。
她姿态很懒,哪怕是躺着,头上的明艳的钗子也总是晃荡着,那殷红的口脂总是给这份在她这里度过的时光朦胧上一层黄昏时的颓败和哀伤来,她身上的那种朦胧的气质,仿佛是她的灵魂,和这旧时代同体。
小孩小时候,跟着爷爷学过诗,小孩的爷爷曾是个秀才。
他最爱唐代的一首诗,便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他爷爷每次提起这首诗的时候,都抚着那花白的胡子,看向那夜空中的月亮,脸上满是神往,爷爷说张若虚是个狠人,留下这一首诗,便被后人称作是“孤篇压全唐”。
而小孩在将军府慢慢长大这些时日,总会想起那春江花月夜,那孤篇压全唐。
这女人倚在软塌上,或者靠在窗口上看戏的时候,小孩望着她的模样一开始是讶异,慢慢地,他便学会了羞涩和脸红,后来,每次虞渔那双眼睛朝他望来,他便总是失去一些该有的直觉,唯独脸和耳朵在不断地散发烫意。
有一日,他演了张生,演完之后,虞渔忽然叫住他。
她用那双眼睛抬眼看向他,好奇地问:“你叫梅若生么?”
“几年前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如今这么高了。”
梅若生听到自己用那种很结巴的声音回:“是,是啊夫人,我叫梅若生,我家里人便姓梅,不是艺名。”
“如今不算是小孩了,我已十六岁了。”
虞渔亲手朝他递过来一盘葡萄,那盘子是青花的盘子,虞渔涂着丹寇的手伸出来,挨着盘子的边缘,衣袖却微微朝后缩,露出一串洋红色的串珠来,那珠子衬托着她那如雪一般的皓腕,几乎刺伤了梅若生的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颤抖着接过那盘葡萄的,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头,他呆呆地望着那葡萄许久,忽然口齿生津,极端的渴起来,他囫囵地摘下几个葡萄朝嘴里塞进,汁水从少年的唇齿间泌出,他脸吃得通红,这葡萄丰盈、酸甜、可口,是江寄特意请人从荀南的葡萄产地,使人包着冰,快马加鞭送过来的,他从来不告诉虞渔这些东西的来历,只是问喜不喜欢,只要虞渔喜欢,下次便总是还有。
梅若生听过这些传言。
他忽然想起为什么,每次看到虞渔的时候,他总会想起那句“孤篇压全唐”,一个“孤”字竟然很符合虞渔的气质,一个“压”字若用到虞渔身上,则又完全合适,他再没见过比虞渔更漂亮的女人,她的那种漂亮,如同一层雾气,压在所有见到她的人的心上。
而“春江花月夜”,这首诗的名字,春江,花,月夜,这些从古至今从未发生过转移的,只要提到便让人想到昳丽之美好的食物,几乎好像可以一一安在虞渔身上,她就如同这些意象一样,静静躺在哪里,身上便散发出某种不止于皮相的风月无边来。只消她一眼看过来,那种淡淡的神采,便压垮了一个少年人的心。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梅若生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这些葡萄,他最爱惜他的嗓子,可今日这种吃法却仿佛令他忘却了保护嗓子要注意的各种情况,他此刻仿佛被内心深处的某种欲望支配了。
等一盘葡萄吃完,梅若生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想到他端着那盆葡萄回来的时候,碰到的一个眼神凌厉的军官,他盯着那盆葡萄,眼神转移到他身上的时候,梅若生在里头看到了一种深深的敌意。
可那军官却并不是江寄。
偶尔她会让他们戏班子里头的人教她几句唱词。
她只消随意地学几句,没有什么技巧,那嗓子却那样妩媚动人,尽管细声细气的,却无端勾起任何人的欲望。
他脑子里总盘学着她唱的那几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等江寄回来的时候,有时候一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虞渔拿着戏本,细细细细地在烛火下面练唱的模样。
虞渔不要现代的灯,她要蜡烛。
江寄忽然问起:“听说你送了一盆葡萄给那唱戏的?”
“是呀,那小孩唱得好。”
虞渔放下戏本,便转身过来抱他。
她仰起头看他,江寄眼神深沉,却仍旧将话说完了:“他可不是小孩了。”
虞渔:“可他,就像个小孩,他来的时候,还不到我肩膀这么高,唱得也好。”
“将军,怎么了?”
女人的眼睛从未变过,江寄捏着她雪白的脸颊,凑上去说过多少的胡话,那双眼睛里头,也总还是波光粼粼,带着那种含羞带怯的意味,江寄几乎要死在她的笑意里头,他沙哑着声音凑上去说:“夫人,那葡萄是我找人从荀南运过来的,你就这么赏给一个唱戏的小玩意吃,嗯?”
虞渔听了微微张着唇,眼里流露出几分讶异。
“去荀南摘过来的么?难怪吃着很可口。”
可是,说着,她眼里又有几分担忧。
“这样运过来,会不会有人说将军闲话,似乎有些太奢侈了。”
“奢侈?怎么样才算奢侈,现在从海林到周南,这一片地带,所有的驻扎的部队,都姓江,知道么?”
江寄笑起来,里头的上位者的蛮暴几乎毫不掩饰。
“你竟然跟了我,以后什么都是你的。”
“南国的所有地方都姓江,你要什么我都拿来?”他望着她,眼睛里头写满狼子野心。
女人明丽的珠钗在乌黑的鬓发间闪烁,乌黑的流转着水光的眸子带着那种天真望着他,那病态的两靥,那如同柔嫩的芦苇细条一般的脖颈,江寄眯起凤眼,心想,这华国,他又有什么要不得?
“阿寄,好厉害呀。”
女人就这么轻轻细细的一句话,江寄便觉得什么都值得了。
他那虎口处的伤疤有一次痒了起来,在这明明灭灭的、旖旎的烛火下面,他疑心自己心甘情愿溺死在这女人的温柔乡里面。
“厉害么?还有更厉害的。”他声调沙哑至极。
*
梅若生被赶出将军府,是他得到那盘葡萄后的第三天。
后来梅若生再也没有见过虞渔一面,唯独在梦里,他会梦到那女人用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她,雪臂支撑这下巴的模样,两靥生香的模样。
他也时常想起她那华丽的绸缎衣服,那几乎要压弯她的脖颈的乌黑的鬓发。
后来,梅若生成为了江南三绝之首。
这是他被赶出将军府三年之后的事情了。
这三年时间,关于江寄,他听过各色各样的传闻,这传闻里头,最令他感到惊愕却的事:他听说江寄野心勃勃,竟然想要在南国自立为王,当那旧时代的皇帝。
那可是,当皇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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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您也来啦
◎8.15更新◎
这社会轰隆隆的浪潮朝前走。
一个要当皇帝的男人, 不说打仗打输,只要露出一点风头,这华国人们的口水都能将之淹死。
然而那样荒谬的说法,传到梅若生的耳朵里的时候, 他经过了一点思索, 反应过来之后, 忽然脑子里头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应和来。
他想起那女人,那个叫虞渔的女人。
自将军府出来后,梅若生从未和人提起过那女人。
他不愿去说似的。
然而就算江寄统一了整个南国,可还有东边, 西边,北边呢。
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军阀头子,到处都是, 以前遗留下来的,半路出家的。
在这之中, 江寄的势力是最雄厚的,可名不正则言不顺,若是东西北三边都联合起来呢?
人们都说江寄想当皇帝, 算是和疯了没有区别。
然则梅若生却好像看透了那江寄想当皇帝的意图似的。
若是在一个黄昏亦或者傍晚,推开那女人的门,只消一眼,在那女人朝你含着羞怯的笑容看过来的时候, 那珠钗在斜影重重的晕色中摆动, 你便很难想到别的什么, 什么新时代啊, 什么嗓子啊, 什么戏啊,理想啊,都给抛却在脑后了,脑子里头唯有:她若是爱什么,别说是金银财宝,哪怕是这脚下的绵延万里的江山,若是我有本事,我也给她打下来,双手呈上去,跪着捧到她的面前,含着深沉的眸子,看她那诧异又惊喜的模样。
这实在是一个,令人觉得可笑的场面。
谁会为了一个女人,去葬送大好的前途,但凡不是做皇帝,是做总统,那希望都是很大的。
何必要做皇帝,太荒唐。
然而,梅若生只觉得,这好像才真实。
那江寄实在是个男人。梅若生的脑子里忽然产生了一点别样的嫉妒。
他的头脑只要稍稍一停下来,便浮现出在将军府里唱戏的那几年。
他想起一些军官们朝虞渔的院子方向眺望时,脸上的神情。
他想起虞渔躺在那美人塌上,几乎要融合在那暮色里头的模样,那雪白的、雍容的面,仿佛只有旧社会那样能容下一切香艳和朦胧的时代,能容得下她,她一身懒意躺着在里头的时候,这新的一切,汽车、轮船、灯光、报纸,好像都并不与她相配,与她相配的,应当是那烛火、珠钗、软轿、老式的庭院与桃花,以及那玉管狼毫写小楷的笔。
那江寄,还真算个男人。
梅若生盯着面前的唱词,想起那个女人,便感到一阵浓重的失落来。
他出神地望着院子里头的桃花,看一阵风吹来,那桃花一阵又一阵地落在地上。
成名之后,梅若生换了宅子,他换了宅子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院子里头搬来了几株很大的桃树,没想起那女人,梅若生便如同犯了饥渴的病一样,期待春天。
然则春天到来了,这院子里的花却不如将军府里头开的那样漂亮。
后来才听人说,那将军府里的桃树,是江寄从苏河最古老的园子里头夺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