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只有这些话吗?”他嘴角噙着笑,问着,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的发髻。
他的话很轻,不知为何沈映鱼感觉头顶的目光就像是带着刺,密密麻麻地扎进血肉。
她本是有满腹的话,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
苏忱霁轻叹,也未再纠结,拿过采露手中的包裹,低言玩笑道:“您千万要等我回来,可别让我回来寻不见人了。”
语罢他转身登上了船,立在甲板上,直面对着她莞尔地笑着。
沈映鱼目送着渡口的船渐渐远行,良久才收回视线,同采露一道回去。
苏忱霁一走,家中倏地阒静,平白多了几分苍凉意。
她本是想写信寄去盛都,但又不知如何下笔,只好将此事搁浅在一旁。
她不写信,但每月盛都倒是会有书信回来。
苏忱霁虽瞧着话不多,但给她的书信每次都有三四页,将自己的事无巨细都写在上面。
沈映鱼看完后每每都忍不住笑了笑,但又想起了那夜听见的事,又敛了笑,只将那些书信都收在匣子中锁着。
她开始一心把心思扑在作坊和铺子中。
金氏时不时地请沈映鱼前去做客,她不好推拒只得整装前去。
金氏未当官家夫人时是书香门第的嫡小姐,有的是满腹经纶,喜好设宴邀请贵夫人一起聊诗颂词。
摆开琼莛,赏菊宴中,凤凰振羽、绿云、西湖柳月、紫龙卧雪等满园名花,饶是在七月亦是开得异常荼蘼。
水榭中,烹煮花茶绿糕,三两身着富贵的夫人窕窕团坐其中。
沈映鱼是其中最年轻的夫人,但身边的忱哥儿却是年纪最大的。
这个时候那些夫人还不晓得,她是苏忱霁的假娘。
而沈映鱼为了方便,来晋中时便是打的寡妇称号。
众人只当沈映鱼生得早,都将她当做苏忱霁的生母。
“映娘每日在家中用的是什么脂粉膏子?怎生得这般娇嫩,就同我府上远房来的那表小姐一样娇嫩嫩的。”
讲话的是陈夫人,之前在铺子同许夫人争布匹的那位。
陈夫人向来喜雅,今日赏菊更加是将浑身往才气夫人方向装扮,梳着朝云近香髻,配着件靛青丁香暗纹褙子,水湖游鱼百褶裙,带着雅致的风情。
在场的几位夫人亦是一样,都铆足劲儿朝着新时的年轻打扮,但珍珠白膏敷面下依旧有岁月的痕迹。
只有沈映鱼一人略显独特。
她甫一落在院中,就引来了不少人的瞩目。
沈映鱼年轻,即便是随意穿了件朱红短袖褙子,配着雪白一面式下裙,乌黑如绸的发随意盘起,红润面上半分岁月痕迹都无。
瞧着就跟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样。
“是啊,瞧着苏会元的年岁莫约十七、八岁了罢,映娘今年想必也四十好几了,究竟是如何养成这般娇滴滴的模样,每次我晃眼一瞧就还以为是金夫人家来了位表小姐呢。”
说话的另外一位夫人姓刘,今日穿着身玫红短褙子,年纪瞧着稍长。
刘夫人呷了一口菊花茶,觑着一旁的人,眼中带着明显的钦羡。
在场几人除了金氏,皆不晓得沈映鱼今年的真实年岁。
见她依旧如二八年华的少女般娇艳,当她是有什么秘法儿。
众人只恨不得沈映鱼赶紧将容颜永驻的方法,一字不落地说出来才好。
“刘娘想要的秘法儿恐怕是无了。”金氏持着一柄扇轻笑着道:“人映娘今年才二十出头,生得水嫩些是自然的。”
金氏这话甫一落,几位夫人都暗暗地惊讶了一番,皆朝着沈映鱼投去,好奇又欲要窥探的眼神。
沈映鱼面不改色地垂着头,抿了一口茶,复而抬手拢着耳畔的发,盈盈笑着点头。
“忱哥儿是远方姐姐留下的孩子,当时瞧着可怜,我又恰好守寡,膝下无子女就养在身边了。”这是她对外的说辞。
众人闻言了然地露出笑,心思回旋千百转。
“映娘倒是心善,不过苏会元确实争气,听说盛都传来消息,第一场考试,他位列榜首,连太傅都亲自去见了他好几次,在圣人面前好一顿夸赞,想必后面几场考试下来稳住的话,只怕是要出个状元郎。”
陈夫人本就对沈映鱼钦羡不宜,听她道原来苏会元都不是亲子,但却胜似亲子更加钦羡了。
毕竟苏忱霁在外对沈映鱼尊敬有加,众人都是看在眼中的。
说道苏忱霁,沈映鱼脸上淡然的表情,而后不自觉浮起一丝笑意,但又克制地降下去了。
她想起那夜听见到的那一声声梦呓,又听见这些夫人这样说,心中莫名升起惶恐。
苏忱霁如今和前世不一样了,生得越发磊落,是众人眼中的谦谦君子,是行在天边的云和月。
若是叫旁人晓得了,他……
沈映鱼竟有些不敢去想那时候的场景,原本还能稳坐不动,突然就如坐针毡。
她已经满心煎熬,偏上刘夫人不解她心中惶恐不安,也随着搭了一句话,听得她耳目生辉。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刘夫人觑着面如花娇的沈映鱼。
若是个三四十的妇人道也罢了,但她如今才二十几,那苏会元也才十七八岁,又迟迟未曾娶妻纳妾。
日日和假阿娘在一起,也不晓得会不会生些背德之事?
“映娘这年纪着实年轻了些,教我突然想起了,我有位远房亲戚也是二十几的寡妇,带着个十几岁的儿……”
刘夫人话快,落在这里突然就停了。
说到一半,她就晓得自己讲错了话,轻咳一声,掩饰般端起面前的茶饮下,又将话题转至另外一方。
“那孩子就没有苏会元这般听话懂事,嗳,金娘府中的菊花果真都是名贵品,紫龙卧雪宛如活雀舌。”
讲话这无心,听的沈映鱼却敏感的从那未完的话中,听出了几分不寻常。
年轻寡妇和年轻继子的风流韵事亦不少见,恐怕刘夫人方才本是要讲这个故事。
第30章 晋江首发(二更)
沈映鱼背脊隐约有些发紧。
因为, 还真教刘夫人一语戳中了。
刘夫人插科打诨将那事掠过去,另外几人也并未注意,便都将注意转去了菊上。
贵夫人除了在府中掌中馈, 其余的雅趣事也通,三两个聚在一团专心赏菊, 偶尔点评几句。
唯一沈映鱼始终心不在焉,将刘夫人的那话听进了心中。
她该怎么将苏忱霁引回正途?
虽然前世她是无意间上过他的榻上, 但那都是他恨自己导致的。
如今误会早已经解除了, 她也是真心将他当做孩子看待, 着实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发生。
而且此事若是传出去, 世人该如何看待他与她?
恐怕就会如刘夫人那般,悄悄在私底下当做可耻的笑话。
甚至前世的事可能还会重现。
越想她的脸越苍白, 艳阳天却冷得牙齿隐约发颤。
就在沈映鱼内心百般煎熬时,金氏忽然道:“姐姐、妹妹们, 不晓得你们见过只在雪山中绽开的雪菊否?”
众位夫人皆摇头。
金氏见状笑道:“前些日子我寻了法子, 本是试着养雪菊,谁知还真的养成了, 今日可赶巧了,那花儿刚好盛得好,不如随我前去瞧瞧。”
“金姐姐是妙人儿, 雪菊这般娇贵的花儿都教你养活好了,难得凑巧赶上, 可不得瞧一瞧。”陈夫人掩唇轻笑。
一旁的刘夫人也跟着附和。
沈映鱼自然也不异议,只想着尽快将劳什子雪菊赏完,好尽快回府。
韵华争斗, 绮丽满堂,楼台水榭延绵。
一行美夫人们领着丫鬟婆子, 边行边交谈,顺着目光掠去,满是对满园的名贵菊的赞赏。
“道而弗牵,强而弗抑,而开弗达……”①
夏树苍翠,盈盈透光,前堂大槐树下正坐着两三个垂髫小儿,上方的青衫夫子语气温和,孜孜不倦地教学。
夫人们行来陡然窥见,忍不住窃窃私语,沈映鱼听见熟悉的声音脚步微滞。
“金姐姐,这便是你请的那位顾夫子啊?”刘夫人执扇掩唇问道。
金氏也未料到今日这夫子在此地教学,往日都是在堂中。
脸上的诧异只有瞬间,很快就释怀了,莫约是今日天气好,所以才出来的罢。
“是哩,本想是领着几位姐妹去瞧雪菊,看来只得下次了。”金氏笑道。
来的都是勋贵夫人,怎么好在她的府上见着这外男。
赏雪菊之事自然就此不了了之。
沈映鱼全程话不多,那些夫人也就最初初时搭腔带她几句,后见她对赏菊并不热衷,也渐渐就歇心思了。
暮落枝头,夫人们趁着兴一一辞去。
沈映鱼也跟着欲要辞去,但金氏却抓住她的手,独独将她挽留下来。
待到那些夫人离去,金氏拉着她道了几句旁的事,又不经意地道:“映娘,你是当真对这顾夫子无意吗?”
金氏对这件事显然是还没有死心。
沈映鱼之前已经拒绝过一次了,见她又频频提起,不由得轻颦起眉。
“夫人,我待顾夫子为至交好友,除此之外再无旁的心思了。”她垂眸温言道。
都已经这般直白拒绝,金氏也算是真的死心了。
她拍了拍沈映鱼的手道:“其实我也并非是非要做你这媒,只是想你年纪尚轻,日后你家忱哥儿若是高中,恐怕会在盛都做官,若是个四处走动的官,恐怕你一年半载也瞧不见他。”
金氏这话说得不差,沈映鱼耐心听着,心中却想如此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