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药局里面很热闹。
昨夜送来的孩子们很多,大多都受了伤,还有几个的伤比较重,烧伤砸伤都有。
大夫们忙了一晚,才给孩子们上好了药,等他们安顿好。
今日崔云昭来的时候,正好是孩子们要吃药的时候,所以药局里显得格外乱。
几名高大的士兵守在门口,见崔云昭过来,下意识就要阻拦。
其中一名笑容斯文的年轻士兵看到她,仔细思索了一番,然后就上前来问:“可是霍副指挥家的崔娘子?”
崔云昭点头:“是我。”
那士兵就松了口气,忙拱手道:“崔娘子安好,我是巡防军的队将,我姓孟,小丘就是我麾下。”
崔云昭也觉得他有些眼熟,如此一说立即就同他见礼:“孟队将。”
孟队将忙说不敢当,然后便领着她往里面去。
“孩子们都安顿好了,百姓们也送来了吃食和衣裳,大部分孩子都换过了衣裳,都很听话。”
这里都是流浪儿童,即便受了伤,身上疼,也几乎都不哭闹。
他们习惯了自己忍耐,哭喊根本没用,还会惹来别人厌烦。
主要是孩子太多,要熬煮的药也多,药局里面忙成一团,才显得很乱。
仔细听去,几乎没有孩子们的声音。
他们都安静躺在小床上,或者靠着彼此坐着,有的在睡觉,有的在警惕看着旁人。
见到崔云昭来,有的孩子往这边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有的则一直在看崔云昭。
显然,是昨夜里见过她的。
崔云昭便对他们笑了笑。
她低声问孟队将:“上峰可有什么指示?”
吕继明是整个博陵的防御使,官职上虽然只是博陵厢军都统制,但他不仅统制五里坡军营,就连城中的巡防军也要听命于他。
如今藩镇都是武将辖制,文官只能作为辅助,崔云昭的叔父崔序费尽心思争取的,虽然已经是文官中较高的参政,其实也说不上话。
只是说出去好听罢了。
博陵的最高文官为权知博陵府事,也就是博陵府知府,这位知府名叫侯庭芳,是吕继明的旧相识,他本人也是吕继明推举过来的。
一切都时听吕继明的,没有任何自己的主见。
城中出了事,百姓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吕继明,没有人会记得侯庭芳是谁。
崔云昭这个上峰问得比较巧妙,她没有具体说名字,但隐含的意思却很到位。
孟队将一听就知道,他问的是吕将军。
“上峰很生气,说城中起火,一个不好就能酿成大祸,让巡防军务必加强夜班巡逻,并且让救火队修葺水车,勤加练习,以备不时之需。”
冬日天干物燥,很容易起火。
博陵城又有许多空置的荒宅,就更容易起火了。
听吕继明的反应,倒是还算正常,崔云昭便问:“那孩子们就一直待在青浦路药局?”
这肯定不行。
一两日还好,时间久了,百姓们如何来看病?
孟队将看起来斯斯文文,倒是个人精,他压低声音道:“那位已经派人选新址了,过两日就把孩子们挪过去,已经让给孩子们录籍,另外请了仆妇们照看孩子。”
崔云昭点头,心道吕继明倒是还算清明,与她猜测并无差别。
孟队将同她说了会儿话,崔云昭便想到昨日那几个人,问:“那几个仆妇呢?”
孟队将抬眸看向她,又看了看四周的其他人,这才道:“老大带走了。”
崔云昭注意到他的用词。
他称呼霍檀用的是老大这两个字,显然也早就成为了霍檀的心腹。
崔云昭笑了一下,道:“孟队将辛苦了。”
“我今日来,就是想看看孩子们,” 崔云昭说这话时候,声音不高不低,却能让附近的孩子和其他士兵大夫都听到。
“昨日既然恰好知晓这事,夫君又参与了救援,我回去后总是担心孩子们,” 崔云昭对夏妈妈招手,道,“我能力有限,不知能为孩子们做什么,就想着送些银钱过来,给孩子们买些补品药食,尽一份心。”
孟队将忙接过那沉甸甸的银袋,道:“崔娘子大恩。”
崔云昭摇了摇头,又挨个看了看那些孩子们,便起身离开了。
不过等她出了药局的侧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道声音:“崔娘子?你且等等。”
崔云昭回头,见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这少年头脸都受了伤,但精神不错,方才崔云昭就注意到他一直在照顾年幼的孩子们。
崔云昭停下脚步,笑着看他:“可有事?”
那少年仰头认真看了看她,才道:“昨夜你也去火场了,你家的夫君,进火场救人了。”
那么乱的情况,他倒是看得清清楚楚。
崔云昭点头,道:“是的。”
那少年神色一凝,他想了想,才道:“我知道是谁放的火。”
崔云昭今日过来青浦路药局,一是因不来显得奇怪,二也是为了看一看孩子们。
她倒是没想着还能知道些别的线索。
崔云昭心里有些惊讶,她四处看了看,就对少年招手:“来马车上说吧。”
少年看着那精致干净的马车,倒是有些犹豫了。
他虽换了衣裳,但身上还是脏兮兮,脸上头发还有灰尘。
崔云昭看了一眼王虎子,王虎子就上前,拉着少年,推着他上了马车。
等崔云昭也坐上去,才发现他特别局促,矮榻只坐了个边。
崔云昭也没劝他,只问:“你来说说看。”
那少年便道:“我……我在抚育堂好多年了,我知道抚育堂不对,但我也无处可去。”
这也是大多数抚育堂的孩子们,知道抚育堂有问题却没有离开的原因。
他们无家可归。
能活一日是一日,等到那一日他们从抚育堂消失,就不用再挣扎着活下去了。
那少年笑了一下,眼神却是灰暗的。
“不怕您笑话,我就是这么没出息的一个人。”
崔云昭摇摇头,没有安慰他,只继续听他讲。
“我虽然没离开,却知道抚育堂若是想要送人走,晚上会准备迷药,放在饭菜里让我们吃下去,昨日晚上的晚食,我就尝出了那味道,没有吃下去。”
所以起火的时候,这少年是清醒的。
少年神色有些暗淡。
他紧紧攥着手,然后才哑声道:“抚育堂年长的少年没几个了,我单独带着一群年少的弟弟们住一间,另外一间少年的叫石头,昨夜里失踪的就是他。”
“我其实听见声音了, 可我害怕, 我没有出去看。”
说他机灵, 他确实机灵, 可他也胆怯。
他知道自己抵抗不过那些人,所以根本就没有想着要反抗,要去救另一名同伴的性命。
有些凉薄,也有些懦弱。
少年继续道:“那些人走了之后,很快,前堂就起火了。”
“我当时以为……以为他们是要烧死石头他们,便偷偷跑过去,想要把他们救出来,却看到赵姑姑从前堂跑了出去。”
“当时正堂没有别人,可火已经烧起来了。”
少年说自己没出息,可到了这时,他还是没有放任同伴不管。
他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努力去救同伴。
少年继续说:“我看到起火,就知道不好,可孩子们都睡熟了,根本叫不醒。”
“我只能取了水挨个泼醒他们。”
后厢有那么多孩子,可见少年忙了很久,才一点点唤醒了他们。
就崔云昭所知,霍檀进去抚育堂的时候,孩子们还都在后厢。
也就是说,被少年叫醒的孩子们并没有自己逃跑,反而加入了泼水唤醒的行列。
说不感动的是假的。
崔云昭看着眼前的少年,心里很是感叹。
这些都是多么好的孩子。
后面的事情,就不用那少年说了。
少年看着崔云昭,想了想,道:“我看到平安姐跟你们说话了,她那边的孩子还好吗?”
崔云昭有些惊讶,然后便道:“挺好的,我可以安顿好他们,给他们生路。”
少年便狠狠松了口气。
他没有求崔云昭也带他走,只是浅浅笑了一下,然后就说:“我就知道是赵姑姑放的火,其他的都不知道了,另外,我觉得王姑姑是好人。”
崔云昭顿了顿,点头道:“知道了。”
少年站起身。
他身量不高,生的也很瘦小。
“我的话说完了,我回去了。”
崔云昭没有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