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运道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待我生产时,还是个女儿。”
一个家族里,若是接连生下两三个女儿不奇怪,可连着生了五个女儿,还都是家里儿媳的头胎,就显得有些怪了。
可事情若是到了这里,倒也还算好。
即便奇怪,却也不至于完全不可能,所以殷素雪当时应该也没觉得不对,同娘家往来的信笺也很正常。
崔云昭记得去岁周舅母还很高兴,说殷素雪得了个女儿,过得很幸福。
那时候的殷素雪,可能确实觉得自己很幸福。
她看向崔云昭,苦笑一声。
“你们应该见过慕容博了,其实他人不坏,对我也很好,除了面容普通了些,没什么上进心,倒是没有大毛病。”
倒是没想到,问题不出在慕容博身上。
崔云昭想到苏氏那些烂事,小心翼翼问:“那又是因为如何?”
殷素雪淡淡道:“一个男人,对妻子体贴入微,从不纳妾,没有外心,在外人看来就是好男人。”
“可对于我来说,他却是害死我孩子的罪魁祸首。”
这话一说出口,崔云昭只觉得脊背发寒。
殷素雪已经小产有些时日了,如何撕心裂肺,如何痛不欲生,也似乎都已经过去。
可她紧紧握着崔云昭的手,却让崔云昭明白,有些恨是永远也消散不了的。
殷素雪停顿了好久,久到崔云昭以为她不会再继续说下去时,她却开了口:“我生下英姐儿之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平和日子,夫妻和睦,家宅安稳,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那时候慕容彬还是伏鹿知州,风光无比,即便不如武官,比不得张威和拓跋氏权利滔天,却也比其他世家大族要好得多,最起码,手里是切实握有权柄的。”
“然而,去年张威案却爆发了。”
此事,崔云昭全程牵扯其中,对其中的门道最是清楚。
也就是说,去年十二月开始,慕容家肯定发生了巨变。
“本来日子过的好好的,忽然有一日,慕容彬回家来后就闭门不出,家里风声鹤唳,仆从们胆战心惊,慕容博也没有上差,一直在家中。”
“我那时候已经怀孕一个月,但我自己不太清楚,也跟着担心。”
“后来慕容博才告诉我家里出了事,慕容彬被夺职降罪,以后可能都不得启用,因为这件事,慕容彬气得一病不起,一度病入膏肓,都不能说话了。”
“家里求医问药,才勉强治好了他,可从此之后,慕容彬的脾气就变得很古怪。”
人遭逢大难,肯定会变得古怪,这也是人之常情。
“本来家里气氛紧张,人人自危,偏就是此时,我被诊出怀了身孕。”
殷素雪垂下眼眸,看着自己平坦的腹部。
那里,曾经还有一个孩子,只是已经消失不见了。
“当时慕容彬和耿夫人几乎是欣喜若狂的,就连慕容博都很高兴,我以为他们是因为家族添丁,觉得未来可期才高兴,我真是大错特错。”
“那时候我才知道,我的孩子来的太不是时候了。”
“他恰好成为了慕容彬需要的祭品。”
祭品两个字,听得人毛骨悚然。
崔云昭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经历了那么多事,唯独没有听说过用孩子祭祀的事。
这也太过残忍了。
崔云昭知道,有些女子生产前后确实会情绪大变,偶尔还会有幻游癔症,可殷素雪口齿清晰,神态平静,说话有条不紊,崔云昭以为她并没有任何心病。
她所说就是事实。
崔云昭被这两个字吓了一跳,一时间有些失神,反而是殷素雪捏了一下她的手,哑着嗓子道:“吓着你了。”
崔云昭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只是从未听过如此骇人听闻之事,难免……”
殷素雪点点头,片刻后才道:“是啊,我当时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吓得整夜睡不着觉。”
“后来,我才想明白,我不能这么浑浑噩噩过下去了。”
慕容氏这般残忍,所以殷素雪才毅然决然要和离。
殷素雪道:“一开始我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怀这个孩子的时候,依旧有管教嬷嬷在边上伺候,一切都跟怀英姐儿的时候一样,但我那时候已经是二胎了,没有生英姐儿时那么紧张,就有闲心去管其他事。”
“我那时候才发现,那个管教嬷嬷每日都要给我喝烧过符菉的符水。”
“她把那些东西加进燕窝羹里,我吃不出来特别的,一直以为是那种燕窝特有的味道,便也没在乎,直到我第一次看她往里面放符水,我才知道不对。”
“后来我盯梢她几日,才发现她日日都要烧,我寻了个机会,让我身边的陪嫁丫鬟去把符纸偷来了。”
殷素雪说起这样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神情依旧很平静。
对于这些过往,她记得都很清楚,一字一句重复都不差。
“那符纸不大,只有三寸长,上面只有四个字。”
“以子为献。”
这四个字明明那么普通,可放在一起,却又是让人胆战心惊,毛骨悚然的存在。
什么叫以子为献,以什么子,又献给谁?
若这符纸写这什么平安喜乐,顺遂生产之类的话语,殷素雪肯定不会怀疑,这四个字太让人猜忌,才使得殷素雪怀疑慕容氏所有的事情。
“你一路走来,想必也瞧见了,我这韶华苑被严格看管,我想要出去简直如登天之难。”
“当时的韶华苑虽不至于如此,却也多了许多我没见过的生面孔,那些仆妇们孔武有力,我跟丫鬟们根本就没办法反抗。”
“所以当时我即便害怕,却也忍了下来,哪怕端给我的燕窝羹,我也都吃下了。”
“那时候,她们看管我很严格,却也没有限制我活动,所以我就以散步为由,在慕容氏里走动,让我发现慕容氏的格局有些奇怪。”
人就是这样。
没有怀疑的时候,看什么都是好的。
一旦起了疑心,那便什么都有问题。
殷素雪当时就是如此,她嫁来慕容氏,也整日在慕容氏散步闲逛,却从未觉得慕容氏有何不妥。
当管教嬷嬷有问题之后,她才发现有些不对的地方。
“你来时应该瞧见了,中间有一片竹林,那里原来是假山,后来不知道为何,假山挪走了,换成了鱼缸。”
“我虽不懂玄学,却也读过几本书,加上那些变动都是慕容彬被夺职之后才有的,我大胆猜测,慕容彬摆了吸福的风水局,想要翻身复起。”
“那时候我只是怀疑,没有确凿的证据,直到今年过了年,就是二月初时,家里忽然请了个法师登门。”
崔云昭微微坐直身体,听得很认真。
“当时慕容氏给的说法是慕容彬病了,需要让大师除去邪祟,所以要在家里各处走动,他们样子倒是做的很足,家里所有人都瞧过了,最后才来看我。”
殷素雪声音逐渐冷了。
“那个法师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很瘦,胡须很长,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可我那时候本来就怀疑慕容氏,我仔细瞧了,发现他身上的符菉法器都不是道家传统的样式,反而都是怪异的花纹和符号。”
这确实很古怪。
崔云昭想起霍檀之前所说,说如今世上邪祟崇拜屡禁不止,看来是有些道理的。
只不过崔云昭想不到,就连慕容氏这样的人家,也会信这些鬼神之事。
看来被夺职申饬这件事,对于慕容彬来说确实是相当痛苦的一件事,以至于他要求神拜佛,才能求得心平气和。
殷素雪继续道:“那个法师看了看我,说了些好听的话,大意是我是有福之人,我怀的孩子,也是福气的孩子。”
“我记得,当时他这样讲的时候,耿夫人很高兴,简直是兴高采烈的,她追问了一句,问她是肚子里的这一个还是英姐儿,那法师就要了英姐儿的八字,告诉她英姐儿的命格也是极好的。”
若没有前面的事情,殷素雪只会高兴。
可前后这么一结合,殷素雪当然觉得害怕了。
命格究竟哪里好,如何好?好命格的孩子,是否就要被献祭出去?
殷素雪不懂这些门道,可她却不傻。
当时她觉得慕容氏里里外外都透着阴森和鬼气,让人觉得浑身难受,很不舒服。
崔云昭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她:“我来这一路,都没瞧见英姐儿。”
殷素雪惨笑一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的眼睛发直,有一种痛到极致的癫狂。
“我当时就觉得不太对了,心里非常害怕,所以对英姐儿看的很重,轻易不让她离开我。”
说到这里,殷素雪紧紧攥起了手心。
“都怪我,是我打草惊蛇了。”
怎么能怪她呢?难道要怪她太聪明,看穿了夫家的脏污,看到了那些鬼神心思。
那都不是她的错。
崔云昭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慰:“不是你的错。”
殷素雪好半天没说话。
片刻后,她才继续道:“可能发现我看出了端倪,这一家人起初是有些紧张的,甚至还让慕容博安慰我,说我是因为孕期紧张,疑神疑鬼,我也顺势说自己老做噩梦,所以害怕失去英姐儿。”
“可能因为前面几个儿媳妇好糊弄,以至于他们放松了警惕,竟然真的信了。”
“也正是因此,让我听到了耿夫人同慕容博的交谈。”
“我清晰听到,耿夫人跟慕容博说,我的两个孩子都有重任,只要能献给神灵,就一定可以换得慕容氏百年荣耀,让慕容博别太心软。”
“慕容博当然是心疼的,他舍不得孩子,可能对我也有那么两三分真心,可跟他父亲母亲,跟整个慕容府的荣耀相比,那两三分真心就显得无足轻重。”
殷素雪声音渐渐冷了,她道:“我听他说,只能带走一个孩子,一定要给我们留下一个孩子,也要求耿夫人对我好,以后给我们这一房分得更多的财产。”
说到这里,殷素雪冷笑一声:“可真是个好父亲、好丈夫,他拿我拚命生下来的孩子,去换得财产和那些虚无缥缈的恩赐,还不够恶心人的。”
说到这里,殷素雪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听到这些事,我当然不能坐以待毙,在母亲来信的时候,用很隐晦的方式回了信,然后便开始暗中准备逃回家中。”
“可事情很难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