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亲王的疑问,孙多吉笑容恭敬,话语却很简单:「亲王见谅,小的不知。」
霍檀身边的人,嘴都很严。
霍成樟应了一声,和煦一笑,感叹道:「如今见宁安夫人身体大好,本王也很高兴,毕竟曾经是一家人。」
他说罢,没有多做盘桓,直接走人。
另一边,崔云昭来到乾元殿前,抬头便看到宁常庆等在门边。
「夫人,陛下一早就在等了。」
崔云昭同他点头见礼,跟着他进入乾元殿,一路来到西窗阁下。
西窗阁是茶室,布置优雅,花草别致,很是温馨。
绕过多宝阁,崔云昭便看到霍檀坐在明窗下,在耀眼的晨光中煮茶。
晨光熹微,飞如金沙,在霍檀周身染上一层薄金颜色。
年轻帝王剑眉星目,丰神俊秀,似朝霞灿映,又如明月皎洁。
他的手结实有力,骨节分明,煮茶时姿态有一种别样的优雅,不似寻常武将。
听到脚步声,霍檀并未抬头,只道:「免礼,夫人请坐。」
崔云昭一路安静来到茶桌另一侧,直接落座。
门扉轻轻关上,发出细微的响声。
西窗阁中只他们两人,以及茶壶中沸腾滚滚的玉泉山水。
不过片刻,茶香四溢。
霍檀道:「这茶叫雀枝,不是新茶,不过陈放半年滋味更佳,特请你来尝。」
崔云昭应声:「谢陛下赏赐。」
她的声音清冷,比之雀枝有过之而无不及,清新自然,如水落玉泉。
叮咚作响。
但霍檀却清晰听出来,她声音清冷,没有任何情绪。
他知道崔云昭服用过紫金丹,所以才敢在这时同她坐下吃一杯茶,说说话。
煮茶的工夫,霍檀问:「京中这几日可好?」
崔云昭没有犹豫,直接回答:「尚可。」
那就是还不错的意思了。
霍檀应了一声,又问:「夫人的病症可好些了?」
她的病症,霍檀自然一清二楚,每隔三日的脉案都会送到霍檀手中,霍檀不可能不知道。
但崔云昭却不知这些,听到霍檀关心,她心平气和,心中无甚波澜。
「臣近来病症有所缓解,全赖太医用心,多谢陛下关心。」
霍檀颔首,恰逢茶水滚沸,他便把紫砂茶壶取下,放到茶盘上等待。
等待工夫,他似是很寻常地抬起头,看向了崔云昭。
见她气色确实越来越好,面上也少有苍白羸弱,尤其那双眼眼眸,光明重归,昔影重见,一切好似当年月明时。
霍檀心中稍安。
不过他未曾多看崔云昭,只一眼便停,旋即垂眸斟茶。
待一碗茶汤清亮的雀枝送到手边,霍檀才道:「夫人,新岁无忧。」
崔云昭难得愣了一下。
很快她才反应过来,再过几日便是正旦新年。
崔云昭端起茶杯,同霍檀遥遥一敬,道:「祝陛下新岁安康,国泰民安。」
两人把杯中茶一饮而尽,霍檀便开始慢条斯理说些闲话。
告诉她京中人事如何,亲人如何,说一说崔云霆的优秀。
说了半壶茶的工夫,霍檀才略停,然後看向崔云昭:「夫人,若你身体康健,以後如何打算?」
崔云昭难得没有立即回答。
她认真思索片刻,才道:「大抵想开女学,教导女子读书。」
霍檀认真听,倒是笑了:「如今汴京已有女学,只全国各地风貌不同,有女学的书院是少数。」
霍檀脸上笑容不变,是难得的温和。
「期待夫人痊癒,振兴女学。」
崔云昭认真看向他,见他眉目清朗,眼中光芒依旧,便端起茶盏,轻声说:「谢陛下。」
次年腊月,崔云昭偶感风寒。
萧清河同她道:「夫人,陛下曾言,夫人不喜汴京,若身体不适,可稍作宽宥,无需夫人回京宫宴。」
崔云昭靠在床畔,神情阴郁,紫金丹药效过後,她夜晚又难安寝,不过随着医治时久,慢慢也能入睡。
只睡不踏实罢了。
这一场风寒虽不至於伤筋动骨,却也让她身体乏力,阴郁难熬。
听到萧清河如此说,崔云昭心中微有放松,却也有微末的遗憾。
今年不能再见霍檀了。
「如此,甚好。」
她声音虚弱:「还请萧太医替我谢过陛下隆恩。」
萧清河道:「是。」
这一年,崔云昭没有入宫,自然也没能得见霍檀。
无妨,以後总能再见。
她自己都不知,建元三年离宫那日的回眸,是两人最後一面。
转眼,就到了建元四年夏日。
长信宫中绿柳如茵,朱墙碧瓦,锦绣堆灰。
亭台楼阁风光依旧,只草木深深,宫深难离。
正值晌午,往常日中总有朝臣候见,然今日却幽寂冷然,气氛极为压抑。
霍新枝坐在正殿中,眼底一片青黑,她嘴唇苍白,整个人都是仓惶而焦急的。
殿中的博山炉已无香烟,龙涎香早已燃尽。
霍成樟站在寝殿门前,同样焦灼。
就连少入宫的霍成朴都到了,正靠坐在圈椅上,额头满是疼痛的冷汗。
等了许久,又似只一瞬,殿门洞开,几名太医快步而出。
他们面色沉重,眼神闪躲,不敢去看天家贵人们的面庞。
霍新枝深吸口气,沉声道:「陛下如何?」
太医院正直接在她面前跪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头:「陛下……陛下已病入膏肓。」
这话不应当由太医来说,他们日常都是四平八稳,说些玄而又玄的太平话,不会受牵连。
可霍檀新立大楚,救四海百姓,至天地承平,太医院正对霍檀极为敬仰,此刻也不想含糊其辞。
他已经豁出去了。
「陛下忽患恶疾,心肺难治,如今只能缠绵病榻,每日都会心痛无常。」
霍新枝的手狠狠哆嗦起来。
「如何治。」
太医院正沉默了。
「已无法治。」
霍新枝的眼泪猝然而落,她声音颤抖,有着浓重的痛苦。
「怎麽会……」
太医院正微微直起身,沉默不语。
霍新枝哭了一会儿,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才道:「无法治,也要治。」
太医院正知道会是这样结果,他道:「公主殿下,陛下劳累过度,心肺早衰,他每日都会心痛难安,如今臣只能让陛下舒坦一些,不会太过煎熬痛苦。」
霍新枝很了解霍檀,知道他意志坚定,为了家国天下,他不会那麽快离世。
可她也心疼弟弟。
心疼他年轻坎坷,心疼他盛年重病,也心疼他孤单冷寂,无人能言。
思及此,霍新枝再度落泪。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就在此时,霍成樟开口了:「周院正,务必悉心医治皇兄,若皇兄有半分差池,本王唯你是问。」
此刻寝殿之中,霍檀已经醒了。
他衰弱靠在床畔边,心中是一阵阵的钝痛,彷佛千万细针紮在心间,让他不能喘,不能思,甚至不想活。
霍檀满头冷汗,他能听到殿外的声音,可此时此刻,这些对於他似乎都不甚重要了。
宁常庆已经哭成了个泪人。
「陛下。」
霍檀对宁常庆苍白地笑了一下。
「人总有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