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成樟直接开口:“阿娘您直接说吧。”
林绣姑点点头。
她道:“你们阿兄从小就聪明,武艺好,文课也不差,当年武学的先生和师傅们都夸他,说他以后是将帅之才。”
“那时候你们父亲就同我商议过,家里孩子这么多,不能全靠你长兄拉扯,你们若是过于依赖他,以后也难成大事。”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崔云昭总觉得有些不对,可她细细品味,却品味不出所以然来。
对于霍家的事,她并不知道全部。
林绣姑继续道:“那时候他就同我说过,若是哪一日他不在了,家里就听九郎的,但九郎只是你们的兄长,并非你们的父亲,不能事事都依赖九郎。”
“所以你们父亲提议,说若真有这一天,那家主还是九郎,但你们兄妹的教养,婚丧嫁娶,我同你们祖母的孝敬,都由公中来出,毕竟从军将近二十年,你们父亲攒下了不少家底。”
这倒是实话,如今霍家不仅在岐阳有田产,在博陵也有,日子其实很松快。
甚至他们现在过的日子,相对他们家的财产是相对简朴的。
不过对于此事,崔云昭倒是理解霍氏的做法。
他们现在依旧没有根基,若是日子过得太好,反而招摇,还不如踏踏实实过日子。
林绣姑说到这里,喘了口气,道:“至于你长兄,不动用公中的银钱,田产也并不分给他,但相对的,你们长兄拿命赚取的一切,都归他个人所有,不交由公中。”
“说起来,我们如今还占着你们兄长的便宜。”
这话就有些生分了。
可细细听来,字字句句都是为了家里人好。
霍家的孩子不多,却也不少,霍檀兄弟姐妹五人,长姐寡居在家,他又比下面的弟弟年长许多,等到弟妹长大成人,能跟他一起支撑家业,十年一晃而逝。
这十年,霍檀也从少年长成青年,这十年,是他能最快取得战功,一步步往上走的关键年华。
霍展的思虑不可谓不周全,他若是不死,一切都一如往昔,可他偏偏一语成谶,还是早早离开人世。
而霍檀,也在十五岁时就做了一家之主,支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或许对于霍檀来说,这都没什么,他是个男子汉,他一定能做的很好。
可对于父亲和母亲而言,又如何不心疼儿子呢?
如今看来,霍展和林绣姑的思虑是正确的。
因为依赖兄长,所以霍成樟至今没有肩负起二哥的责任,因为依赖兄长,所以霍成朴没有茁壮成长起来。
也因为依赖他,觉得他无坚不摧,顾老太太撒欢闹事,从来不去考虑霍檀是否受伤,是否劳累,是否也是个需要人关心的孩子。
毕竟,霍檀即便已经成婚,却依旧未及弱冠。
崔云昭听到这里,不得不佩服霍展和林绣姑对孩子们的细心。
他们是真心实意为每一个孩子着想的。
但顾老太太却不是。
顾老太太嗷一嗓子叫嚷起来:“林绣姑你这是要做什么?你这是要让九郎分家吗?你这是要拆散这个家啊!他还这么年轻,你就要把他们扔出去吗?”
顾老太太胡搅蛮缠惯了,可却不算笨,她一下就抓住了重点。
什么叫分家?林绣姑可是一句分家都未说。
林绣姑看都不看她,只看向自己的两个小儿子。
霍成樟此刻面色有些苍白,这些事,母亲以前从未说过,而霍成朴却很平静,他很安静看着母亲和长兄。
似乎这些事都无所谓。
林绣姑问:“你们以为呢?”
霍成樟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倒是霍成朴干脆利落:“我也都听父亲和阿娘的。”
真是个好孩子。
懂事,体贴,又有决断。
从那一日翻天覆地变化之后,他每一日都有长进,到了今日,已经让霍檀刮目相看了。
霍檀忍不住伸出手,拍了一下弟弟细瘦的肩膀。
他还这么小,却能迅速对未来做出判断。
很难得,也很不容易。
尤其是看到霍檀如今的成就,他还能保持理智,不去想着沾长兄的光,更为难得。
霍成樟看霍成朴这么痛快就答应了,有些难以置信,他瞪大眼睛,似乎也有些钻牛角尖,只问他:“阿朴,你怎么也要把阿兄往外推。”
霍成樟想的是另一件事。
他红着脸,梗着脖子,看向母亲和兄长。
“阿娘,虽然父亲所言甚是,可我们也不能同兄长分家,我们是一家人,是一家人。”
这孩子显然钻了牛角尖。
崔云昭忽然发现,虽然平时霍成樟看起来比霍成朴机灵许多,说话办事也利落,但他没有霍成朴那么通透。
说好听是机灵,说不好听是活泼过头,有些冲动。
所以他更适合当武将,而霍成朴则更适合做文人。
相比于兄长,霍成朴更内秀一些。
今日的事,他一听就明白了。
霍成樟还在那钻牛角尖。
林绣姑看了看两个小儿子,叹了口气。
她正要说话,就看到老太太一把搂过霍成樟,哭喊着道:“还是十一郎最贴心,知道孝顺我这个祖母,十一郎,咱们不跟他们过了,祖母带着你另过去。”
这就是完全的不讲理了。
林绣姑蹙起眉头。
她一贯好脾气,今天也被老太太闹得动了火气,最后那点耐心都要消失殆尽了。
“母亲,你这是不想要夫君瞑目吗?”
这句话太重了,以至于老太太的哭嚎卡在喉咙里,半天没有回过神。
林绣姑看了在场众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霍成樟身上。
不得不说,这一刻林绣姑是有些失望的。
霍成樟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失望,他往祖母身边瑟缩了一下,闭上眼睛不敢再去看。
林绣姑没有再去看他们。
她直接站起身,一言不发回了里屋,然后就取了一个信封出来。
那信封看起来并不厚,很薄,而且封口没有蜡印,从一开始就没有封口。
林绣姑从里面取出一张纸笺,打开递给了顾老太太。
那片刻间,崔云昭扫到了上面的几个字,没有仔细看,却能看出写字之人并不擅书法。
老太太慢慢松开了搂着霍成樟的手。
她一语不发接过信纸,忽然红了眼眶。
她是不识字的,却不代表她不认识儿子的字迹。
霍展少时进入武学,学过几日文课,只是他后来一直混迹军中,对文课并不精通,也不用心,故而一笔字写得歪歪扭扭,只能勉强看懂写得是什么。
顾老太太没少看霍展的字,因而一眼就认出来了。
霍展过世已经四年了,对于老太太来说,这可能是个不小的打击。
她捏着那张纸笺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甚至还轻轻摸了一下上面的字迹,似乎那样就能重新回忆起霍展的音容笑貌。
林绣姑叹了口气:“这是夫君临行之前,写的最后一封遗书。”
遗书两个字说出口,林绣姑也红了眼眶。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不知道为何,心里也跟着很是沉重。
但林绣姑今日有事要办,没有让自己沉静在痛苦里太久,她很快就抹了一把脸,然后道:“我方才说的话,都在这张纸上,母亲若是不信,可以让十一郎或者枝娘看看。”
霍新枝看了一眼已经懵了的霍成樟,自己接过了纸笺,慢慢看起来。
她捏着纸的手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了父亲的遗物。
霍新枝很快就看完了,然后对顾老太太道:“祖母,这确实是父亲的意思。”
她一开口,顾老太太的脸色就变了。
方才她还满眼怀念,还有一丝伤痛,现在,在她眼眸中忽然闪出一次冰冷来。
那冰冷稍纵即逝,在场没有人任何人能看到。
顾老太太轻轻拍了一下腿:“好,你们真好。”
她坐直身体,这一次倒是没有又哭又叫,也没把以前那些话翻来覆去说,她只是定定看向林绣姑。
“林绣姑,我只问你,你是要选大儿子,还是要选小儿子?”
这话问得很奇怪,但老太太的态度却非常郑重。
似乎大儿子和小儿子必须要选出一个,逼着林绣姑做出表态。
可他们是一家人。
霍展虽然留下那样一封遗书,却是为了家里人好,并没有要分家的意思,毕竟,霍家和霍展,也是霍檀的靠山。
而霍檀,同样是弟妹们的未来。
可事情到了顾老太太那里,却把它弄得无比复杂和生分。
仿佛只要林绣姑选了霍檀,她跟他就不再是霍家人一般。
林绣姑沉下了脸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拍了一下霍檀的手臂,让他不要开口,自己则看向顾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