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新枝下意识摇头:“怎么会,我还要感谢你呢,要不是你……”
崔云昭却摆了一下手:“阿姐,我们已经是一家人,没必要那么生疏,也没必要那么客气。”
“说话办事,都不用那么拘谨的。”
霍新枝愣了一下。
她呆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对着崔云昭轻笑了一下。
她其实生的很好看,面容可能更像霍展,有一种干脆利落的飒爽。
尤其是那双眼睛,若是重新充满神采,怕是灿若惊鸿的。
崔云昭认真看着她笑,道:“阿姐笑起来多好看呀,以后要常笑。”
她跟她其实并不是一路人。
一个军户孀妇,一个世家千金,一个沉默寡言,一个开朗大方,怎么看,都不太可能成为朋友。
但崔云昭这样巧笑倩兮的一句话,却让霍新枝的那颗心忽然轻颤了一下。
完颜氏来闹事的那天,从她心里破土而出的种子,慢慢发芽,每一日都在努力成长。
崔云昭的笑容,就是忽然而至的甘霖,让刚刚萌芽的嫩芽慢慢茁壮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霍新枝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个人就那么莫名地笑了好一阵,崔云昭才道:“阿姐,心情好些了吗?”
霍新枝点头,声音也有了笑意:“好多了。”
“弟妹,真的多谢你,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完颜氏那么可恶。”
“自从那日之后,我就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许多话,霍新枝没有同亲人们说过,她怕大弟冲动,坏了他的前程,也怕母亲伤心,心里面煎熬。
弟妹们太小了,祖母,祖母不提也罢。
霍新枝轻声道:“从我回来那一日开始,家里就小心翼翼的,不敢说完颜氏,也不敢问我究竟过得如何,可他们越是小心翼翼,我越难受。”
“大弟为了我去同完颜氏闹,还被吕将军训斥了,都是我连累了家里。”
崔云昭安静听她诉说,等着她把心里的痛苦都说出来。
等霍新枝说完了,崔云昭才开口:“阿姐,这不是你的错。”
“这世上,哪里有被害人有错的道理了?”
“婚事不是你选的,完颜大郎不是你害的,这一整件事,都是完颜家包藏祸心罢了。”
“跟你没有关系,你应该挺起胸膛,高高兴兴过每一日,你过的越好,完颜氏更难受。”
霍新枝平静看着她,眼眶却不自觉泛红。
“我可以吗?”
崔云昭又笑了:“怎么不可以呢?”
她认真对霍新枝道:“阿姐,我同阿娘提议的事情,你应当已经知晓了吧?”
霍新枝点了点头,然后少有地慌张了一下:“弟妹,我……我不成的。”
“我以前也没管过家里事啊。”
崔云昭就笑了:“这有什么难的?我以前也没见过这许多事。”
“阿姐,万事开头难,只要上了手,以后就得心应手了,再说,”崔云昭压低声音道,“再说,我说句不孝的话,祖母那边,也就阿姐您能管一管了。”
“郎君以后越走越高,家里还有那么多弟妹,若放任祖母肆意而为,我真的怕以后会出事。”
霍新枝从小在家里长大,她比崔云昭更熟悉顾老太太,现在听到崔云昭这么说,她原本带笑的唇角便压了下去。
面色也郑重起来。
因为她心里很清楚,崔云昭的担忧不无道理。
顾老太太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且又一贯喜欢撒泼耍赖,真对上她,作为晚辈的他们还真是有点办法都没有。
原来父亲在时还好些,现在家里都是顾老太太的晚辈,她就更不在乎了。
霍新枝不想让家中事牵连霍檀,一点都不想。
崔云昭见她面色微变,心里便笃定她一定会答应,于是便继续道:“当然,我这只是猜测,可是阿姐,若是你能掌家,一切就都不同了。”
“我看着,祖母唯独喜欢你。”
喜欢只是好听的说法,实际上顾老太太是心虚,不敢闹霍新枝。
霍新枝听到这一句,忍了忍,还是笑了一下。
她发现笑容确实很好,可以让心情变得平静。
“你说得对,我是做为长姐,应该保护好弟弟妹妹们。”
霍新枝看向崔云昭:“弟妹,你说我应当如何做?”
崔云昭挑了挑眉,眼中流淌出笑意。
“阿姐真是果断。”
崔云昭说完,先指了指她的嫁妆单子:“阿姐手里的这些嫁妆,收回来之后要清点清楚,这个阿娘应该当知道如何做,至于那五亩地,还有家中的二十亩地,长姐可以统一交给佃户打理,家里原来应该已经有了佃户,继续沿用便是。”
崔云昭道:“父亲留下的银钱,若是母亲和阿姐想要增加利润,可以买商铺,自己营生或者租赁都是很好的,唯独拿在手上不稳当,尤其是账票,要尽快兑换或者使用。”
崔云昭见霍新枝听的认真,便道:“我身边的夏妈妈,阿姐应该知道的,她就是我这边的内管家,对这些都很明白,阿姐若是想学,只管去找她问,我已经同夏妈妈说好了。”
崔云昭笑了一下:“阿姐,你放心,这事没有那么难的。”
“只要我们肯做,就没有难事,”崔云昭眼眸中有着鼓励,“我家中有一位姑婆,你应当听说过。”
霍新枝想了想,问:“是崔居士?”
崔云昭笑了,道:“是的,就是崔应念,姑婆年少时偏爱史书,后来嫁人,操持内务,又爱上了诗词。”
“当时姑婆已经三十岁了,膝下也有孩子,可她依旧坚持学习写诗,这一学就是十年。”
“十年之后,姑婆凭借一首诗闻名汴京。”
崔云昭看向霍新枝,眼眸里有着闪亮的光。
“阿姐,想要努力,什么时候都不晚,”崔云昭笑容灿烂,“女子坚韧,顽强努力,我们总会成功的。”
“姑婆当年教导我们,不要困于内宅,不要困于规矩,我们应该把心放在天上。”
“只要你在苍穹上,整个大地就尽收眼底了。”
第49章
崔应念是崔云昭的姑婆,是她祖父的大姐,比祖父年长七八岁。
当年大姑婆嫁给汴京王氏,可谓是门当户对,婚后崔应念同寻常娘子那般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只是她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爱好。
她待字闺中时喜读史书,后来嫁人后,同丈夫也意趣相投,两人可谓是琴瑟和鸣。
之后姑婆渐渐喜欢上诗词歌赋,她的丈夫也很支持。
姑婆没有因为规矩,身份和夫家儿女而放弃自己,也没有因为年纪渐长而不去努力。
她很用心学习自己喜欢的东西,诗词上的造诣越来越高,最终写出了名满天下的《折枝词》。
姑婆这一生,真的让人羡慕又敬佩。
但崔云昭同霍新枝说的话,其实是骗她的。
崔云昭根本就没有见过这位姑婆。
她出生时,姑婆已经年过六旬,本来每年新岁时都会带领全家回到崔氏,见一见娘家亲眷,可那时候她身体不算很好,丈夫又病了,便没有回来。
再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崔云昭小时候是经常听说姑婆的那些故事,把姑婆的诗词背得滚瓜烂熟,她心里把姑婆当榜样,可在一日复一日的崔氏生活里,在一句又一句的规矩体统里,她逐渐忘记了年少时最初的萌动。
一直到她搬去长乐别苑,宫人们帮她找来了各种各样的书,她才看到了姑婆的手记。
那本手记里,写了那几句话。
那时候她幡然醒悟。
我们不应该困于内心,我们应该把心放到天上去。
前世今生,她虽然从未见过姑婆,但姑婆却给了她最初和最后的向往。
也让她渐渐明白,自己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从那时起,她就开始读书了。
不是年少时看的诗词歌赋,不是清规戒律,也不是四书五经。
她看了天南海北的游记,看了各种各样的稗官野史,看了医术,读了天星术,也把《天工开物》每一页都看了。
闲暇之余,她开始同别苑中的宫人们谈天,问他们的过去,问他们的想法。
别苑中的宫人来自天南海北,他们所经历的各不相同,多听,多看,多想,崔云昭在即将三十年华之时,才大抵隐约看懂了人生。
现在想来,可能到了那个时候,她才算作是懂事。
还好,苍天有幸,让她重新活了一次。
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一切刚开始的时候。
她还有机会,可以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包括她自己的。
崔云昭看向霍新枝,她眼眸里亮晶晶的,仿佛天上星,水中月。
她看人的时候总是落落大方,笑意盈盈。
霍新枝被她这么看着,也不由挺起胸膛,也慢慢直起了被悲惨过去压弯了的脊背。
“阿姐,你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漫长的人生,我相信,只要肯往前走,任何时候都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