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娘看着梅泠香的肚子,心中便不由生出些感慨与同情。
“大娘问你一句话,你别怪大娘多嘴。”沈大娘原不打算说,终究忍不住开口,“若找不到孩子爹,你打算怎么办,真打算一个人养孩子?你模样生得好,性子又温柔,家里没个男人,门口恐怕总不能清净,多的是春心萌动的少年郎想打你主意,你自己是个什么想法?”
梅泠香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错愕应:“我?我暂时没有什么想法,就想先把孩子生下来,开一间私塾,当个女夫子,教周边想识字的孩子们认认字。”
沈大娘听懂了,梅泠香是想自食其力。
想法是好,她学识、气度也好,应当会是个好夫子。
可是,她独身生下个孩儿,哪怕告诉旁人,孩子是遗腹子,又有几个人肯信呢?
沈大娘担心,会有人怀疑梅泠香的人品,不愿意把孩子给她教。
但这话,沈大娘没说,而是说起另一件看起来没关系的事:“往常信差是不往家送信的,只让人带个口信,自己去驿站拿,今日这小伙子却亲自给我送来,还很客气。因着下雨,路不好走,我就泡了茶让他坐会儿。”
沈大娘没接着往下说,而是盯着梅泠香过于好看的脸蛋瞧。
也难怪云州城里的年轻人这么快就知道她,沈大娘在云州城这么多年,就没见第二个如此标致的姑娘。
越是无依无靠,越是惹人怜惜。
梅泠香听出她未尽之意,眸光清正,温声道:“大娘屋里有客,泠香便不多留大娘了。外头雨大,我去给大娘拿把伞。”
她并没说要送沈大娘回去,这便是拒绝的意思了。
“好,这周围哪家有孩子我都知道,等我找机会也帮你问问,有没有想上私塾的。”沈大娘起身,面上笑意不减。
她也觉得那小伙子配不上梅泠香,不管模样还是气度,皆是云泥之别。
普普通通的小伙子,娶到仙女儿似的闺秀,也未必消受得起这福气。
是以,沈大娘回去便转达了梅泠香的意思。
她走之后,梅泠香坐在窗前,一面听雨打绿叶的沙沙声,一面梳理听到的事。
那沈大哥竟然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跟着一帮反贼打仗去了。
不知跟的哪一路反贼,知不知道闻音县章家的消息?只想想,梅泠香便歇了去碰运气的心思。
她已确定章家被洗劫,也知章鸣珂和袁氏前世的结局,便不再心存幻想。
梅泠香又想起,沈大哥家书里提到的忠勇将军什么的,从前没听说过的人物。
想不到,短短几个月,那些反贼便敢自封起王侯将相,视朝廷为无物。
方才她真该劝劝沈大娘,让沈大哥早早脱身,不要牵连家人的。
可是他们打仗恨不得一日换一个地方,沈大娘也联系不上沈大哥,劝也白劝,她索性不去想旁人的事。
目光落到书案上,梅泠香眸光微闪,她想起听沈大娘的描述,绘制沈大哥画像的事。
或许,她该给袁氏和章鸣珂也画张像。
否则,时日一久,她怕那人在脑海中的模样越来越模糊。
等孩子长大问起,她甚至说不出孩子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梅泠香望向窗外银亮的雨丝,心内莫名感慨,这清明时节,恐怕也只有她才会想到给章鸣珂和袁氏烧些纸钱,上柱香。
昔日家财万贯、积谷成仓的章家,竟是连人带物,什么都没有了。
念头转过,梅泠香便拿过纸张,提笔作画。
画好之后,望着栩栩如生的章鸣珂,梅泠香才恍然发觉,原来许久不去想他,他在她脑中的模样却依然清晰。
梅泠香愣了愣,她对章鸣珂当真半丝情分也无吗?连她自己也回答不上来。
她收起笔墨,下意识抚抚小腹,第一次去想,该给孩儿取个怎样的小名才好。
半晌,梅泠香想到一个。
不如就叫玉儿好了,不管男娃女娃,都合适。
时光飞转,光阴如梭,转眼间夏去秋来。
这厢,章鸣珂步入军帐,带起一阵风。
不经意瞥一眼正揪头发,愁成苦瓜的亲卫沈毅:“怎么,又在给沈大娘写信?”
连月来,他已攻下不少城池,李飞栋自立为王,封他为忠勇将军,赞他勇冠三军。
“可不是,真是愁煞我也,提笔写字真是比打仗还难,但不写信回去,又怕我老娘担心。”沈毅抓抓头发,忽而拿起纸笺站起身,求到章鸣珂面前,“要不属下来说,将军替我手书?”
章鸣珂轻笑,随意坐到地毯上,擦拭沾血的刀锋。
“你看我像擅长提笔的人?我的字也没比你强到哪里去,你与其求我,不如去求飞哥。”章鸣珂动作顿了顿,“他就算不帮你写,至少能给你找几张字帖练练。”
沈毅想想也是,他的字好不好看倒无所谓,可一想到他娘不认字,肯定会找旁人念信,他的字对人家好心念信的人来说,便是莫大的折磨了。
为了不折磨人家,沈毅揣着信笺向章鸣珂抱拳施礼,出去找李飞栋了。
李飞栋正要离开此地,回闻音县坐镇,也是无暇顾及。
果然如章鸣珂所说,让人找出两张字帖给沈毅,临走前,又叮嘱一句:“你们在此处大抵还得驻扎些时日,若你快些寄出信去,或许还能赶上向大娘讨一封回信。”
沈毅拍一下脑袋,还真是!
回到营帐,他练了一页字,便顺着那信往下写,还特意在后头加了两个字“盼复”。
给沈大娘读这封信时,梅泠香还在月子里,她虚弱地挤出一丝笑:“大娘,沈大哥的字似有长进,看来他在那边过得不差。”
说着,她指指后面那两个字:“大娘想不想回一封信?也许沈大哥能收到。”
“他在信里说我可以回信了?”沈大娘眼睛一亮。
将近一年没见到儿子的影儿,她哪能不念?沈大娘有好些话想对儿子说。
梅泠香学问好,沈大娘本想请泠香帮她写回信,可看到泠香虚弱憔悴的模样,她便转而去找松云和许氏。
许氏识字也不多,又怕自己写的字拿不出手,最后落到松云头上。
大军拔营前,沈毅收到回信,激动地拿给章鸣珂看:“将军,我娘真给我写信了!”
有些字,沈毅不认识,章鸣珂听他念地磕磕绊绊,索性拿过来念给他听。
信里,沈大娘没说什么思念儿子的话,骂他不知天高地厚,叮嘱他别惹事的话倒是不少。
章鸣珂念着念着,鬼使神差想起从前,母亲时常责骂他,但那些责骂的话,他早就记不清了,唯一深深刻在心口,一日也忘不掉的,是另一个人骂他的话。
和离之日,那个无情的女子,曾当面说他是个不思进取、一无是处的郎君。
至今想起那番话,他心口仍隐隐作痛。
章鸣珂深吸一口气,继续念信。
后面便是些叙家常的话,什么邻家小娘子早产,生下个瘦瘦小小的女娃娃啦,什么街坊嘴碎,坏人家小娘子名声啦,还有大娘帮小娘子赶走堵门的浮浪子,让沈毅回去帮忙撑腰之类的话。
章鸣珂自己与母亲从未说过这些琐碎的家常,读起来倒觉新鲜。
信中的小娘子,章鸣珂倒没在意,他只觉有其母必有其子,沈大娘是和沈毅一样热心肠的好人。
夜深人静之时,章鸣珂没睡着,他脑中仍忍不住回想着梅泠香仍数落他的那些措辞。
蓦地,章鸣珂坐起身,从枕下翻出那两方绣着梅花的情诗绢帕。
这会子,她想必已如愿以偿,嫁给高泩做官太太了吧?
等攻破京城那一日,他定要亲自登门拜访高泩夫妇,让梅泠香好生看一看,他到底是顶天立地,还是一无是处!
又一年过去,无数支起义军里,多半被剿灭,或是兼并。
还剩下几个势力最大的僵持着,其中便有章鸣珂他们这一支。
他们所到之处,从不犯百姓分毫,也是人心所向的一支。
正因如此,便最先成为朝廷的眼中钉,几乎是腹背受敌,处境变得艰难。
章鸣珂咬咬牙,眼中划过嗜血的暗芒。
这一战,足足打了半个月,敌将被他一箭穿心,副将却被沈毅生擒。
沈毅为了邀功,把人五花大绑揪过来,甩麻袋似的甩在章鸣珂面前:“将军,属下来领赏银了!”
章鸣珂随意瞥一眼地上吐血的人,掏出钱袋子,丢给沈毅:“拿去。”
言毕,他站起身,准备把这半死不活的俘虏拖进刑房审问。
哪知,他刚挪步,便见地上那人抬起头来:“章鸣珂,你怎么还没死。”
那语气咬牙切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怨。
声音陌生又熟悉,章鸣珂盯着那血污的脸,半晌,扬起唇角:“赵不缺,还真是冤家路窄。”
章鸣珂把人带去刑房,第一次没让沈毅动手,而是将所有人都挥退,他亲自把玩着匕首,朝着被锁链锁住的赵不缺走过去。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恨你?”赵不缺淬一口血,被章鸣珂避开。
原本他是想知道,听到赵不缺的语气,他忽而又不在意了。
理由是什么都不重要,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于公于私,他们都是死敌。
许是被梅泠香伤得彻底,兄弟反目都没能在章鸣珂心里激起一丝波澜。
赵不缺并非意志坚定之人,再加上章鸣珂下手不留情,折了他一条腿,穿透他一边肩胛骨,赵不缺便什么都招了。
捏着审问到的情报,章鸣珂并不着急走,而是将纸张收好,不紧不慢走到一侧洗净双手。
在赵不缺充满恨意与疑惑的目光中,章鸣珂拿洗净的长指,从袖中扯出两方绢帕。
赵不缺看到绢帕上的小小梅花,认出是何物,忍痛嗤笑:“没想到你还留着,章鸣珂啊章鸣珂,你可真没出息。”
身上被章鸣珂扎得千疮百孔,赵不缺恨毒了他,不吝于用最恶毒的话去刺激他:“章鸣珂,我记得你们新婚之夜是没同房的吧?那你后来有没有收元帕?你猜猜梅娘子跟你之前,有没有跟过高泩呢?”
“住口!”章鸣珂狠狠扇了赵不缺一巴掌,他不去想赵不缺故意刺激人的话,而是盯着赵不缺,沉声道,“你只需要告诉我,剩下那几方绣了诗文的绢帕在何处。”
剩下的几方绢帕?赵不缺险些忘记,他还撒过这样的谎。
哪里有什么绢帕,从头到尾都是他引章鸣珂出去挨打的诱饵。
但他怎么可能告诉章鸣珂呢,他只希望章鸣珂痛苦得越久越好。
“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死也不会告诉你!”赵不缺猖狂诡谲的笑声回荡在刑房。
下一瞬,那笑声戛然而止。
章鸣珂攥紧手中绢帕,语气森然:“那你就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