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娃粉雕玉琢,像只白净的雪团子,可爱至极。
在巷子里见到时,他以为自己找梅泠香找太久,有些失心疯,才会觉得这小女娃脸上有梅泠香的影子。
这会子,小女娃与梅泠香贴颊相依,他看得真真切切,小女娃秀气的眉眼像极了梅泠香。
小女娃从未见过他,但她说话流利,瞧着也有三岁大,应当不至于认错爹。
天知道,小女娃甜甜唤他爹爹的时候,他心口情绪如何震荡。
甚至不比在此处见到她的那一刻少多少。
小女娃大胆地朝他伸手,说要骑高马的时候,他心中生出一股奇异的念头,这就是他章鸣珂的女儿。
可是,梅泠香否认了,她让小女娃叫他叔叔。
章鸣珂催促自己冷静下来,可他历经寒暑,跋涉千里,才终于见到她,他无法冷静。
再想到她的女儿,与他无关,是她与旁人生下的,她与他和离后,在这个小地方迅速嫁了人。
这些念头闪过,他更是无法心平气和。
好在,他已不是当年那个,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章鸣珂。
他早已学会掩藏,面上倒叫人看不出情绪起伏。
而她,显然也今非昔比。
从前的梅泠香举止秀雅端庄,梳妆打扮多清丽出尘,甚少着艳色。
眼前的梅泠香,黛眉朱唇皆是精心描绘过,窄衫罗裙将身段勾勒得艳而不俗,姣美若三春之桃。
“这箱笼你打算如何提回去?你夫君不来帮你么?”章鸣珂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
章鸣珂腿长,走得快,方才沈毅又被沈大娘绊住,问了几句话,此刻才带着小太子追过来。
听到章鸣珂发问,沈毅有些惊讶:“王爷,您认识梅娘子?”
沈毅也是刚听沈大娘说,才知道那小女娃是隔壁梅娘子家的孩子,孩子自幼便没爹。
沈毅更知道自家王爷,只肯与相熟之人多说几句话,素来是不耐烦搭理陌生人的。
眼下,王爷主动开口问梅娘子,只可能他们是旧相识。
谁知,他话音刚落,便听自家王爷冷声应:“不认识。”
听到这话,梅泠香微微抿唇,心内倒松一口气。
虽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云州城,但显然不是冲她来的,相遇只是偶然,他并不希望旁人知道他们过去的事。
早已和离,便该桥归桥,路归路,他落魄也好,发达也好,都与她无关。
梅泠香很满意现下的生活,有阿娘,有女儿,还有松云这样的好姐妹,她也无心纠缠到情情爱爱里。
章鸣珂能如此作答,正合她意。
她浅浅松一口气,神情、举止都轻松自然许多。
玉儿长得好,她有些抱不动,便躬身把女儿放下,一手牵着玉儿,一手去取落在地上的箱笼:“走,娘带你回去做好吃的。”
至于章鸣珂的身份,听他自称,以及沈大娘儿子的称呼便知,地位不低。
好早之前,她替沈大哥画过一副画像,沈大哥倒是跟沈大娘描述的一模一样,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只是,眼下不好打招呼,她想着等章鸣珂走开,她再邀请沈大娘和沈毅来家吃饭,给沈毅接风洗尘。
章鸣珂将她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薄唇紧抿,神情冷峻,越发沉默。
只在梅泠香去提箱笼的时候,章鸣珂侧眸瞥一眼沈毅。
沈毅不解其意,但大家都是邻居,在母亲给他为数不多的回信里,也多次提到邻家小娘子,他自然是要帮忙的。
沈毅一边思量自家王爷的意思,一边朝梅泠香走过去,先她一步抢过箱笼。
他力气大,轻松抱起来,展颜道:“梅娘子,我来帮你拿回去,我是你隔壁沈大娘家的沈毅,你可以叫我一声沈大哥,这几年,多谢你们帮忙照应我阿娘了!”
梅泠香含笑与之寒暄、致谢,目不斜视从章鸣珂眼前走过去。
直到走进巷子里,她也不曾回头。
倒是她手里牵着的玉儿,扭头望一眼,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章鸣珂领着李岳泓,隔着十余步远,走在后头。
眼见着前头的人已走进一处院门,章鸣珂也继续迈步,朝巷口里走去。
李岳泓忍不住问:“宸王叔,我们不是要去驿馆么?”
闻言,章鸣珂脚步微滞,只一瞬,又变得从容不迫。
他盯着巷子里相邻的两个院门,慢条斯理开口:“一路劳顿,想来你也走不动了,沈毅不是外人,我们便在沈家借住两日。”
李飞栋起兵造反的时候,李岳泓才三岁,他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吃过更多苦,走过更多路。
李岳泓很想说,他不累,走得动,再说他们是坐马车去驿馆,也走不了几步路。
可望见章鸣珂深邃莫辨的眼神,他又识趣地将嘴边的话咽回去。
他不近女色的宸王叔,当真不认识前面的漂亮姨姨吗?
沈毅帮忙把箱笼放进屋里,便着急告辞:“梅娘子,我们家有贵客至,我得赶紧过去,这就走了。”
言毕,冲玉儿笑笑,转身就走。
梅泠香看得出,他是与沈大娘一样爽利的性子,便也不客气:“今日多谢了,沈大哥慢走。”
章鸣珂在两道门之间驻足片刻,并没往梅家小院进,而是略低头,迈入沈家小院。
梅泠香忙着收拾画像,根本没注意外面。
许氏在厨房备菜、和面,松云给人送货去了,回来见到梅泠香把章鸣珂和袁氏的画像都卷起来,快步走进灶房,二话不说往灶膛里塞,齐齐问:“这是怎么了?”
玉儿也问:“阿娘为何要烧爹爹的画像?”
小孩子不懂事,梅泠香怕她乱说话。
把画像塞入灶膛点燃后,梅泠香便侧过身,双手搭在玉儿小小的肩膀上,与她平视,温声叮嘱:“玉儿,你有阿娘就好,不需要爹爹。往后切莫再叫错人了,记住没有?”
她语气比平日里严肃,玉儿知道这是该听话的时候,便懵懵懂懂点头:“玉儿记住了。”
梅泠香松一口,拉着玉儿的手,从小杌子上站起身,望着许氏和松云:“他没死,还来了云州,和沈大哥一起来的,现下应当是在沈大娘家中。袁太太应当也安然无恙,是好事。”
最后一句,是真心话,也是她宽慰自己的话。
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一切变得与前世不一样了,大家的处境都比前世里好,而且都是玉儿出生以后的事。
梅泠香留意到许氏和松云诧异的神情,没去想接下来该如何面对章鸣珂,她心境平和,侧身轻捏玉儿小脸,笑意粲然:“玉儿,你可真是阿娘的小福星。”
言毕,梅泠香去洗洗手,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都是玉儿爱吃的。
还特意给玉儿做了一碗长寿面,细白面丝浸在油亮香浓的鸡汤里,玉儿吃得欢欢喜喜,也顾不上去想爹爹的事了。
沈家院子也不大,章鸣珂进去才发现,根本没有他和泓儿能住的屋子。
只是,他脑中还存着疑问,暂且不想走,沈毅和沈大娘留他用膳,他便颔首留下了。
沈大娘不知沈毅今日回来,家里菜不够,这会子去买,好菜好肉肯定都没有了。
虽不知章鸣珂和那男娃的身份,但看气质也知非富即贵,沈大娘不敢怠慢,便使唤沈毅去隔壁沈家借些菜肉来,她回头再算钱。
沈毅出门后,沈大娘对着章鸣珂两个,大眼瞪小眼,总觉局促。
便自顾自找些话题,打破凝滞的气氛。
沈大娘朝隔壁院子望一眼,笑道:“我们小门小户人家是这样的,东家借点酱,西家借点肉,是常有的事儿,那家的小娘子是个很好的人,姓梅,可惜命运捉弄,她夫君在战乱里亡故了,一家子孤儿寡母,哎。”
听到沈大娘说梅泠香的夫君亡故,章鸣珂唇角微微颤动,没说话。
“瞧我老婆子这张嘴,说着说着扯远了。”沈大娘讪笑着,把话题拉回来,“今日是她家闺女生辰,又是乞巧节,家中必定买了好些菜肉庆贺,我这才让沈毅过去借些来应急。原本她叫我今晚一起去过节的,我就没多准备。”
说话间,沈毅已取了东西回来。
沈大娘松一口气,拿着菜肉便进厨房加菜去了。
章鸣珂目光不经意朝院墙那边一瞥,若有所思。
今日乃是七月初七,沈大娘说,是梅泠香女儿的生辰。
同沈毅说话的时候,章鸣珂忽而想起一件不起眼的旧事,打断他道:“沈毅,大娘寄给你的那些家书还在不在?”
他记得曾给沈毅读信时读到过,关于邻居家小娘子生产之事。
第50章 宸王
章鸣珂语气郑重,像是在问沈毅什么排兵布阵的大事,将沈毅唬得一时忘记应声。
错愕一瞬,沈毅磕磕绊绊应:“在,在京城,属下没带。”
显然,章鸣珂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眉心肉眼可见地蹙紧,眼中隐忍薄怒:“那么重要的家书,你为何不随身带着?”
重要是重要,可要那都是两三年前的家书了,要他随身携带,会不会太苛刻了些?
主子说他错,他便是错了,沈毅是绝不敢反驳的。
“属下,属下并非不孝,统共就那两封信,属下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断然没敢忘记母亲的教导与叮嘱。”沈毅细细斟酌着措辞,不敢露出任何轻狂模样,让章鸣珂以为他是个不孝子。
对他的回答,章鸣珂似乎很满意。
章鸣珂眸光微闪,放松坐姿,身子略后倾,虚虚靠在椅背上,指骨轻扣扶手:“你既如此说,本王便考考你。”
说话间,他抬眸朝窗外望去,听起来平淡的语气里,涌动着沈毅听不懂的情绪:“你说说看,沈大娘寄给你的第一封家书里,都写了信什么?”
沈毅没多想,真以为章鸣珂是在考教他。
略回想,他便将信里大致的内容复述出来。
包括沈大娘骂他的话,叮嘱他不要惹是生非的话,还有邻家小娘子早产的家常。
章鸣珂一下一下敲着扶手,当沈毅说起梅泠香早产的只言片语时,他动作明显缓下来,悬起的手指,久久未落。
凝神半晌,沈毅说完了,章鸣珂才回过神,嗓音微涩,淡淡应:“嗯,看得出,你没夸大其词,确实是把大娘的教诲放在心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