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光线不算亮,映得他眸似寒星,分外慑人。
一句“什么都舍得给”,迫得梅泠香倏而垂下眼睫,细密的睫羽微微颤动。
她想说,从前那些短暂的恩爱,并非全是她为感谢章家给爹爹治病,投桃报李,才愿意的。
初时确实是报恩的因素多些,可后来,她自己也是愿意的。
但这样的比重,怎么说得清呢?
即便她说得清,他又能相信几分?
如今否认,在他眼中,恐怕也只是粉饰之词。
“我不是为了避开王爷才想搬走。”梅泠香没解释从前的事,至少这一次,还是别让他误会的好。
“他们误以为本王是你的情郎,让你心里不舒服了?”章鸣珂低低失笑,“有本王这样的情郎,应当不是丢脸的事,你甚至可以在本王走后,加以利用,震慑那些对你别有用心的人。可你偏偏不要,宁肯自己搬走。”
“梅泠香,与我撇清干系,和避着我,有什么区别吗?”章鸣珂说着,忽而快步走到她面前,大掌紧紧扣住她单薄的肩,“往日让你丢的脸面,如今我已还给你。而你,你打我那一巴掌,我尚未还回去,你当真以为能就此两清?!”
他并未将她捏疼,可他沉沉的嗓音掷在耳畔,却令梅泠香脸色煞白。
他此番是来讨债的。
原来,他一直记着当年的事,他心里应当有些恨她吧?
这两日,他屡屡替她解围,惹得她心神微乱。
在他羽翼大张,将她护在院中时,有一瞬间,梅泠香当真感受到他维护之意。
直到这一刻,梅泠香才后知后觉,他维护的恐怕不是当下的她,而是当初驻云山桃花林里那个少年郎的不甘。
当初他无权无势,面对黄知县除了挥拳打回去,什么也做不了。所以今日,他要十倍百倍还到谭知县身上。
凝着她花容失色的模样,章鸣珂唇线绷得笔直,他的话说得重了些,吓着她了吗?
可这个无情的小娘子,知不知道,他踏月而来,看到她收拾箱笼时,又是如何心慌?
面对强敌也能面不改色的他,在那一刻,感受到久违的惊怕。
三年前,她不辞而别,杳无音信。
三年后,就在他不计前嫌,维护他之后,她还想故技重施。
可惜,他已不是当初那个无知无能的少年。
这一回,他决不允许她再从他身边离开。
章鸣珂睥着她,默然不语。
他并未刻意施压,可他征战沙场数年,已是不怒自威。
梅泠香被迫扬起细颈,抬眸望他,承受着他带来的压迫感,她呼吸不由得变得轻而细:“王爷想让民妇如何偿还?”
“本王还没想好。”章鸣珂终于松开她,踱步走到窗前,背对着她。
此刻,他不想被梅泠香瞧见他眼中任何的一丝心软。
当初在他最情深意浓之时,她打了他一巴掌,狠心离开,将他一腔热血冻结成冰。
他恨过,怨过,却连她人都见不到,只能独自舔舐心口创伤与不甘。
失去她,最深的软肋从他身上剥离,他变得无坚不摧,连死都不怕,才有今日的章鸣珂。
哦,就连他一身武艺,也得益于她替他请到的罗师父。
若是没有她,恐怕他一世都会是哪个稀里糊涂的纨绔子弟,到死也一事无成。
没人知道,他其实也对她心存感激。
眼下爱与不甘交织的情愫,竟比当年一腔赤诚的爱意更刻骨入髓。
章鸣珂竭力克制,才平复住心绪。
再开口时,他语气已然平静无波:“本王明日启程回京,梅娘子须得同行。等本王想好要什么,再向你讨。”
“不可以。”梅泠香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荒唐的要求。
她不假思索拒绝。
拒绝之后,对上他骤然沉邃的眼,她心口怦怦直跳。
可她仍然要拒绝。
她是什么身份,章鸣珂是什么身份?若跟着他去京城,岂不是坐实了外面的传言?
明明她与他根本不是传言中的关系。
眼下那些传言只是给她和佳家人带来困扰,若听之任之,恐怕还会给她招惹祸端。
梅泠香稳住心神,语气温和而坚定:“民妇不去别处,会直接回闻音县,等王爷想好让民妇如何偿还,去闻音县找我讨要便是,民妇绝不推辞。”
她本也没想躲着他,如今他说要讨债,她索性回到闻音县去。
那是她心里最想回的地方,往后也能时常去看望爹爹。
章鸣珂明白,她素来有自己的主意,一旦决定,便难以转圜。
但人都有弱点,这世上总有别的让她在意的人。
虽然不想,章鸣珂还是听从理智,说出令他自己也不齿的话:“高泩也在京城,你或许不知,你那位高师兄给皇上递过一份贺表,自此他在百官眼中,便从清流直臣,变成梁彬那起子奸佞末流。他的处境似乎不太好,累倒在案牍上,本王离京前,曾去过他府上一次,那时他正告假养病。”
至今,章鸣珂也没明白,当初她为何选择南下来云州,而不是去京城投奔高泩。
但他相信,高泩是梅泠香会在意的人。
果然,他话音刚落,便见梅泠香扬起的玉颜露出焦急之色。
“是不是你对高师兄做了什么?”梅泠香是担心过高师兄的处境,却没想到会从章鸣珂口中听到,还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从前,章鸣珂就曾误会她与高师兄有私情,她解释过,可他似乎总与高师兄不对付,一遇到与高师兄有关的事,就不高兴。
如今他的地位远在高师兄之上,若想针对高师兄,简直易如反掌。
不早不晚的,他偏偏此刻提起高泩,叫她如何不多想?
梅泠香快步上前,拉住章鸣珂衣袖,仰面央求:“王爷,请你不要因为我,针对高师兄。他绝对不是梁彬那种人。”
章鸣珂睥着她,恨得有些牙痒痒。
她还真是关心高泩,不惜把他想成公报私仇的小人。
在她心里,他就那样卑鄙?只有高泩是那霁月光风的君子?
瞥一眼被她轻轻拉住的衣袖,章鸣珂隐忍喉间酸涩,淡淡开口:“本王再问一次,京城你去还是不去?”
梅泠香听得出,他在威胁她。
不过,比起流言,她更在意高师兄的处境,毕竟那是她敬重的兄长,更是爹爹生前最寄予厚望的学生。
在他的凝视中,梅泠香垂下眼睫,松开他衣袖,咬了咬唇瓣,轻道:“烦请王爷替民妇办好路引。”
“好说。”章鸣珂周身气场倏而缓和。
只要她肯去京城,他便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来云州几日,本王尚未好好逛过,今夜月光正好,本王想出去走走,还请梅娘子略尽地主之谊。”章鸣珂走出梅泠香屋子的那一刻,唇角扬起得逞的笑意。
当着街坊的面,从梅家小院走出去,发落谭知县等人,他就是故意为之。
一则想让她亲眼看看,他能将她护得好好的,一丝风雨也落不到她身上去。
二则也是想借机逼她离开云州。
从她告诉他,玉儿不是他们二人的骨肉,章鸣珂便知,她不想与他有牵扯。
外面传言越盛,她越是在此处待不下去。
他急切地想带她回京城,自然要推波助澜。
以高泩为饵,也是临时起意。
可路都是她自己选的,不是吗?
当年,他不想和离,她可是根本没给他选择的机会。
章鸣珂并不觉得自己霸道,他很享受这样一点一点织网,如愿将她缚在身边的踏实感。
时辰不早,夜色静谧,路上一个人影也无,只偶尔听见路边暗影里的鸟啾虫鸣。
泼墨似的天幕上,挂着半圆的明月,似白绢扇裁成两半,一半在天心,一半浮动在水中央。
这个时辰,就连出海捕鱼的人,也已回家安歇。
梅泠香跟在章鸣珂身后半步,望着他高俊的背影,月光盈盈的眼眸里盛着些许疑惑。
一路上他很少开口,仿佛只是来看看云州城的景致。
梅泠香莫名悬起的心,悄然落回原处。
她瞥向水中那片浮动的月,微微失神。细细去想,明日该如何同阿娘、松云、玉儿她们解释。
忽而,她眼前月光被遮挡,眉心抵上一堵结实的人墙。
梅泠香骤然回神,后退一步,拉开彼此的距离。
她抬起眼眸,沿着他挺拔的脊背望上去,对上他回眸望来的眼神,似月光下的深海。
“你既如此在意高泩,三年前为何没去京城投奔他?”章鸣珂凝着她被月光映照的眉眼,克制住想要亲上去的悸动,问出他存在心间许久的疑问。
“投奔高师兄?”梅泠香略不自在地抚了抚眉心,顺势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捋至耳后,“当时北方正乱,我便只想到往南走。那时候,大家都自顾不暇,我岂能去给高师兄增添负担?”
再说,又非血脉至亲,只是关系好的师兄,她们一大家子去投奔,人家会欢迎么?
即便高师兄愿意,恐怕他母亲也不愿意。
阿娘曾对她说过,婶娘对她有所提防,并不希望她与高师兄之间有什么。
就算她心思清正,没有那样的意思,也不能给人家造成困扰。
章鸣珂微微颔首,移开视线,原来她只是不想给高泩添麻烦。
对于在意的人,她还真是处处为对方着想,最是善解人意。
浪花拍岸,哗哗作响,些许湿气沾染鞋面,跺不掉,但也不至于让人难受。
海风轻狂,卷乱她的发,一缕青丝随风曳过章鸣珂侧脸,海水的腥气被她发间隐隐的雅香压下,让人只注意到那淡淡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