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京城到底不是云州,还比云州冷不少,她们舟车劳顿,今夜都要沐洗,需要不少热水。
梅泠香知道松云和阿娘也都累,便自己先起身,悄然回到她们的院子里,先把水烧上。
灶房一进门的桌案上,摆着一盏灯烛。
她打开火折子,点亮烛芯。
一瓢一瓢往锅里添满水,梅泠香便坐在灶台后的杌子上,素手背至身后,捶了捶后腰。
继而,她微微欠身,拿起一旁的干柴,面朝灶膛,生火、添柴。
柴火还是沈毅帮忙劈好的。
若全靠她们几个,不知今日要累成什么样子。
搬家比她想象中累些,但都安顿好后,还与沈大娘比邻而居,她心里踏实。
梅泠香心里默默想着,唇角扬起一丝自然的笑意。
做了阿娘之后,她能这样独处的机会并不算多,梅泠香很享受这忙碌中的宁静。
灶膛烧得通红,火光映在她皙白如玉的容颜,她双颊似匀了胭脂,弯弯的眉眼也格外妩媚多情。
章鸣珂倚靠门扇,默默端凝良久,才被梅泠香发现。
锅里冒起越来越多的水汽,像是要烧开了,梅泠香抬眸去看,余光不经意瞥见门口颀长的身影。
她定睛望过去,看清男子面容,呼吸为之一窒。
“王爷怎么来了?”梅泠香放下火钳。
站起身时,动作有些局促。
不知为何,她并不太想被章鸣珂看到她这样的一面。
不是她对眼前的生活有不满,而是面对仿佛站在云端的他,梅泠香会不自在。
若是遇到从前生活相差不多,如今天壤之别的其他故人,她大抵也会是这样的感受吧。
虚荣心作祟么?对旁人或许是,对他,又似乎不完全是。
心里虚无缥缈的情绪,梅泠香抓不住,也辨不清。
她没有深究,而是把心神放在她看得见摸得着的事上。
灶房内烟气扑鼻,水汽氤氲,梅泠香拿帕子擦了擦指尖沾染的尘灰,温声道:“灶房烟气大,去院子里说吧。”
院子里敞亮,彼此更自在。
听出隐隐的逐客之意,章鸣珂眉心微动。
他不想看到的人,特意去宫里堵他。他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人,却觉得他是个不速之客。
“住得惯吗?若想添置什么,就跟沈毅说。”章鸣珂没听她的话出去,反而缓步走近。
锅里蒸腾的水汽,模糊了他容颜,他长腿迈动间,鸾带下的玉佩也随着步幅微动,稳稳压住衣摆。
举手投足,越发显得英武矜贵。
灶房不大,他身量又高,通身气派也与锅碗瓢盆格格不入,越靠近,越衬得灶房逼仄昏暗。
“不用,多谢王爷。”梅泠香没执着地要去院子里。
既然他神色如常,并不介意,梅泠香也放松下来。
她想了想,下次再见不知会是哪一日,还是趁此机会问他:“这座宅院很好,权当民妇向王爷租来的。民妇问过邻居,此地租金大概每月五两,民妇暂住的时日,便按市价每月支付租金,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租金,嗬,他们之间明明是剪不断,理还乱,她倒是将他撇得比清水还清。
章鸣珂眼底隐着薄怒,语气却平淡如常,仿若不在意:“你觉得合适便合适,本王也不差这几两银子。”
离得近些,章鸣珂才发现,梅泠香鼻尖有一抹尘灰。
他下意识抬手,拿指背替她擦了擦。
一下没擦净,还有一些。
可当他指背再往下落去,梅泠香往后退了一步:“王爷?”
章鸣珂动作一滞,也意识到这样的碰触,于她而言,也亲昵了些。
他顿了顿,指骨微蜷,负于身后,望着灶膛里的火光道:“本王倒不知,你还会生火添柴。”
问出这句话时,章鸣珂脑中浮现的,是她纤白柔荑拿起粗糙木柴的一幕。
他心口微微刺痛。
她这双手,细腻纤丽,柔若无骨,本该提笔赋诗、挥毫作画,如今却要用来做粗活。
“梅泠香,你还记得,从前的你是什么样吗?”
章鸣珂突如其来的轻问,竟把梅泠香问住了?
怔愣片刻,梅泠香才反应过来,章鸣珂是不是在奚落她?奚落她执意与他和离,才从仆婢成群的少奶奶,落到今日事必躬亲的境地?
就在她愣神间,章鸣珂已然坐到她的杌子上,抬眸望她:“水开了,还烧吗?要不要把柴撤掉一些?”
“啊?”他怎么刚讽刺了人,就能云淡风轻帮她的忙?梅泠香一时没反应过来。
锅里水沸腾起来,咕嘟嘟不住地冒泡。
灶膛里火光炽盛,映得他眉眼、侧脸都泛红。
他沉邃的眼也跳跃火光,整个人透出一股连起来少有的血气方刚。
“梅泠香,你最好不要这般看着我。”章鸣珂几乎要将心口压制许久的话,脱口而出。
终于还是凭理智按捺住。
梅泠香面颊被火光烘得发热,她从善如流移开视线,目光落到灶膛,指点他把火势控小一些。
继而,她眼睫微垂,绕到灶台另一侧,小心翼翼把烧沸的水舀进木桶。
隔着浓郁的水汽,梅泠香自顾自找话说,试图打破那一瞬让人心悸的怪异气氛:“我本就是小户出身,会生火添柴,理所应当。我只是没想到,王爷会做这些,也愿意做这些粗活。”
从前的章家大少爷,自然是不会的。
章鸣珂随意将火钳竖起,支在地上,他手肘横在其上,颇有兴味地问梅泠香:“你以为本王这几年是娇生惯养过来的?”
梅泠香眸光微闪,她自然看得出,他经历过许多,才变成现在凡事游刃有余的宸王。
现在的他,屡屡在她心湖兴起波澜。
即便不想,梅泠香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矜贵持重的他,对她有一种不受理智掌控的吸引力。
她已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明白这样的吸引有多危险。
梅泠香不想再悬着心,等着他发落,她想快刀斩乱麻,求个安心。
放下水瓢,隔着渐稀的水汽,梅泠香凝着他问:“王爷说要向我讨债,方才那句奚落算不算?”
她不仅不关心他是怎么过的,还误解他方才的心疼是故意奚落!
章鸣珂手一松,火钳倒地,溅起无数金灰。
“你以为,本王是来奚落你的?!”章鸣珂捉住她的手,攥在掌心。
梅泠香方才按捺住的悸动,又卷土重来,袭上心头。
她仰起雪颈望他,呼吸轻缓得近乎于无。
他眼中的怒意拨动她心弦,一个她从未想过的揣测呼之欲出。
若那一句不是奚落,那他做的一切,会不会也不是为了讨债?
理智凝成丝线,将她深藏回避的情感往外拉,她几乎就要触及那个答案。
忽而,院中传来孩童小跑的脚步声:“阿娘,阿娘!你怎么先回来了?”
玉儿小短腿迈得飞快,第一个冲进灶房。
本想往梅泠香怀里冲,猝不及防看到宸王叔叔,她睁大眼睛,望着宸王叔叔与阿娘交握的手,语出惊人:“宸王叔叔,你摸我阿娘的手做什么?”
追着玉儿回来的松云和许氏,刚走到灶房外,被玉儿的稚语钉住脚步。
第56章 骨肉
许氏和松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震惊。
梅泠香悄悄先回来,该不会是为了和章鸣珂幽会吧?
一时间,她们进去也不是,站着也不是,便齐齐出声唤:“玉儿,走,去玩摇马好不好?”
灶房内,梅泠香窘迫不已。
明明没有什么,只怕也百口莫辩了。
玉儿没跟许氏她们走,而是好奇地望着匆匆挣开手的阿娘,疑惑问:“阿娘不是教导过玉儿,不能单独和男子待在一个屋子里么?宸王叔叔是不是在欺负阿娘?”
说到这里,她小脑瓜有些转不过来。
宸王叔叔送她生辰礼,带她骑马,陪她玩,就算她说过要跟宸王叔叔绝交,也不愿意看到叔叔是坏人。
章鸣珂没想到,玉儿才三岁多,梅泠香便已教导过她这些。
若换做是他,决计想不到。
“你把玉儿教得很好。”章鸣珂望着梅泠香,低低赞一句。
梅泠香倒是有些懊恼,玉儿知道的太多了,让她这个阿娘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圆其说的话。
“不是,宸王叔叔没有欺负阿娘。”梅泠香一面否认,一面想着如何解释。
跟玉儿解释清楚,有些难,同许氏和松云解释,更是难上加难。
梅泠香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到章鸣珂刚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她一定把他推到院子里说话,免得陷入这样的窘境。
看出她急得额角沁出细汗,章鸣珂睥她一眼,眼底溢出浅浅笑意。
他越过梅泠香,大步朝玉儿走去。
他人高腿长,三两步便走到玉儿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