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皮厚的章鸣珂被心上人狠狠拧了一下,灰溜溜被赶出门来。
迈出门槛,听到身后哐当的关门声,章鸣珂摸了摸鼻尖。
手从脸上移开时,他面色已端肃如常,又是那个威严稳重的宸王。
“玉儿呢?”他问金钿。
今日休沐,他才不想在冷清的王府里待着。
金钿朝屋里望望,一脸莫名,应了两句,说明玉儿的去向。
章鸣珂微微颔首,举步出门。
被章鸣珂闹了一通,梅泠香有些精力不济,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去。
再醒来时,屋子里多了些许芳馥的香气,不是香料的味道,而是鲜花。
梅泠香披衣起身,绕出屏风,看到花几上新插的花束,被那开至绚烂的花感染,她心情也变得愉悦。
隔着窗扇听到廊庑下的交谈声,梅泠香辨认出,是玉儿和章鸣珂。
她将他赶出门去,他竟没走么?
想到从前因着一个眼神,便离开洞房的少年郎,梅泠香不由弯唇,他倒是比从前能屈能伸。
想到被赶出去前,他那句求她嫁给他的话,梅泠香暗自咬唇,又在心里补了一句。
他还很会得寸进尺。
梅泠香翻开书卷,目光一行一行移过那些字迹,里面的内容却读不进心里去。
她的思绪,被廊下父女俩的交谈声牵动。
玉儿拿着新买的玩具风车,问章鸣珂:“爹爹,阿娘醒来,看到我们买的花,真的会很快好起来么?”
“会的,玉儿开不开心?”章鸣珂笑道,“等你阿娘好了,爹爹带你们出去玩,好不好?”
阿娘很快会好起来,玉儿自然开心,爹爹带她们出去玩,她也开心,可是……
玉儿想到一件事,语气有些迟疑:“开心,也有些不太开心。”
章鸣珂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回应:“为什么?玉儿不希望阿娘痊愈么?”
屋内,梅泠香手中书卷不由放下来,目光落在只开一条缝的窗扇上,也是神情愕然。
玉儿有多爱她,梅泠香是知道的。
正因知道,才更惊愕。
“不是。”玉儿摇摇头,“玉儿恨不得阿娘现在就好起来,阿娘好几日没陪玉儿玩了!”
说到此处,她嗓音低下去,似乎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愧疚:“可是,等阿娘好了,便会管束玉儿,让玉儿读书习字,玉儿就不能像现在这般随意玩耍了。”
屋内,梅泠香愣住。
平日里教玉儿读书习字的时候,玉儿有时是会不太情愿,但最后都会乖乖听话,梅泠香只当是小孩子玩兴大。
没想到,玉儿会这样不喜欢被她管着,甚至希望她不要太快好起来。
梅泠香倒不伤心,她不由反省从前的做法,她对玉儿会不会太严苛了些?毕竟,玉儿才是个三岁多的小娃娃。
她兀自思量着,廊下的章鸣珂也沉默一瞬,他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
“玉儿不喜欢读书习字么?可是,成日里只会疯玩,也并非好事,玉儿慢慢长大,需要从书里学会做人的道理,增长见识,长大才不容易被人骗。”章鸣珂温声哄着。
都是些顺口哄孩子的话。
可说完,他忽而一愣,他自己小时候就很不喜欢读书习字,把夫子们气得不轻,以至于书院里功课好的上进的同窗,都不爱和他玩。
而他自认为能够两肋插刀、肝胆相照的兄弟,不过是酒肉朋友,一个害得他被书院开除,一个像打断他的腿。
他被人骗得那样惨,都怪他读书少,没有识人之能。
不过,孙有德被赵不缺出卖而死,赵不缺又被他亲手杀死,都是很久远的事了。
章鸣珂再想起那些,心中已无太多波澜。
他只是没想到,自己劝玉儿的话,分明是以过来人的身份在讲。
从前被人督促上进的他,如今竟用相似的话,规劝自己的女儿,这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换做三四年前,他绝想不到,这番话会出自他口。
梅泠香听到他的话,也很惊诧,继而会心一笑,他终究不是从前那个只知享乐的郎君了。
“也不算讨厌,可背的那些文章很枯燥,一点也不好玩,练字也很累,有时候玉儿手指都捏疼了,还是写得不好。”玉儿想到什么,放下玩具,抓着章鸣珂衣袖撒娇,“爹爹,您能不能劝劝阿娘,玉儿是女孩子,又不用考状元,能不能不读书,不练字了?”
“不能。”章鸣珂断然拒绝,不留一丝商量的余地,“你是不必考状元,甚至爹爹愿意把整个宸王府交给你,你只要不挥霍无度,便可终生衣食无忧。可你依然必须读书,否则,即便给你一座金山,你也只会坐吃山空,没有能力守住你拥有的东西。玉儿,阿娘爱你,才会早早教你这些,爹爹也是一样。”
玉儿不太懂章鸣珂讲的道理,但她明白被爹爹拒绝了。
她松开章鸣珂的衣袖,抹着眼泪道:“爹爹不爱玉儿,阿娘也不爱玉儿,你们只会让玉儿做辛苦的事,外婆和奶奶才最爱玉儿,她们就会陪玉儿玩。”
跟外婆和奶奶在一起的时候,只需要想着什么好玩,什么好吃,她们都会满足她。
可爹爹、阿娘都要她读书习字,一定是他们对她的爱,不及外婆和奶奶多。
听到玉儿哭,梅泠香下意识起身,想出去哄哄。
可刚起身,便从窗扇罅隙看到,章鸣珂把玉儿抱起来,替她擦着眼泪,温声道:“玉儿漂亮的小脸蛋都要哭成小花猫了,快擦擦,别让阿娘瞧见,否则她要怪爹爹没用,连孩子都哄不好了。”
他语气说得夸张,逗得玉儿忘了哭:“爹爹也怕阿娘么?阿娘明明一点也不凶啊。”
章鸣珂失笑,捏了一下她小脸:“那玉儿怕阿娘的时候,难道是因为阿娘很凶么?”
玉儿想了想,轻轻摇头:“玉儿只是不想惹阿娘生气,外婆说,经常生气会生病的。”
说完,玉儿恍然大悟:“哦,原来爹爹也是不忍心阿娘生气!”
章鸣珂望着一时哭一时笑的玉儿,只觉他们的女儿真是和梅泠香一样聪慧。
想到玉儿哭的原因,他又有些尴尬,玉儿不像读书习字,该不会有他的影响吧?
章鸣珂笑容讪讪:“其实阿娘管着玉儿,并不代表不够爱玉儿,只是她的爱,与外婆和奶奶的不一样,你是爹娘的女儿,我们需要对你负责,所以需要比旁人多为你思量几分。你且想想,她若不是爱你,只是喜欢管人,那她怎么不去管着旁人家的小娃娃呢?”
一听他说这个,玉儿蓦地忆起在云州城的时候。
忽而,她眼睛一亮:“在云州城的时候,有好多小伙伴想跟着阿娘学读书,可阿娘只收了几个,还对玉儿最用心。玉儿明白了,因为阿娘最爱玉儿!”
言毕,她从章鸣珂腿上跳下来,往书房跑:“玉儿现在就去练字,等阿娘醒了,拿给她看,她肯定欢喜。”
章鸣珂大步跟在她身后,叮嘱道:“慢些跑,别摔了。”
父女俩的声音渐远,廊庑下恢复宁静,梅泠香怔愣良久才回神。
章鸣珂竟然歪打正着,解决了玉儿抗拒读书的大难题。
她更想不到,云州城里那些事,也在玉儿心中留下痕迹,会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玉儿。
或许,她可以少给玉儿讲一些道理,多让玉儿耳濡目染。
玉儿身量不够,梅泠香在书房给她准备了适合她的小书案。
看着玉儿坐姿端直的小身影,章鸣珂微微失神。
想起他小的时候,也想起从前梅泠香催促他用功读书,少出府游荡的时候。
方才,他告诉玉儿,梅泠香管着玉儿,并不代表不爱,恰恰是因为爱玉儿,才想要对玉儿负责。
那当年梅泠香劝他的时候呢?她真的只是看不起他,想让他学好,让她面上有光吗?
还是,她也有几分真心,是为了他好?
那个时候的泠香,爱过他吗?
若一丝一毫也没爱过,她真的会打听他的消息,在以为他遇难后,还生下不爱的男人的孩子吗?
更不会为他画像,给他上香。
若她爱过他,那他这些年究竟错过了些什么?!
当年的他,究竟有多愚钝!
不,不对。
章鸣珂按捺住心口悸动,想起那张云州的屋契。
他稍稍冷静下来。
若她爱过她,那屋契如何解释?
一线流光从脑海闪过,章鸣珂陡然忆起他从前忽略的一件事。
母亲曾对他说过,泠香建议母亲把生意往南边扩展,只是母亲没有年轻时的魄力,不想冒进,便没答应。
两厢一联系,章鸣珂脑中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泠香好像一早便知会天下大乱,也知云州不会被波及。
这样一想,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
蓦地,章鸣珂折身出去,快步走到梅泠香房门外。
手刚抬起,尚未触及门扇,便停住。
此刻进去吵醒她,逼问她,她会说实话么?她可是守口如瓶多年的。
章鸣珂想了想,敛起眸底汹涌的情绪,收回手。
罢了,这样重要的问题,他要等到最盛重的那一日,在独属于他们的一方天地,再与她好生探讨。
那个时候,他绝不会容她再轻易躲过去。
第64章 请帖(2更)
玉儿练好两页大字,一抬头,没看到爹爹。
她吹了吹纸张上半干的墨迹,拿起来,小跑到书房外,一眼便看到爹爹坐在廊下,盯着院中那株海棠树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爹爹,你看玉儿写的字!”玉儿跑过去,把刚写好的字展开给章鸣珂看。
章鸣珂从沉思中回神,夸她几句,玉儿便迫不及待想拿着字进屋哄阿娘。
可是,阿娘似乎还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