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平日里素来温柔庄重,甚少有这般情态,娇俏又顽皮,一双妙目脉脉流转,格外灵动。
章鸣珂长臂一伸,将她抱至膝上,轻捏了一下她秀气的鼻尖:“香香恃宠而骄起来,倒是比玉儿还调皮了。原以为玉儿性子随我,没想到都是随了你。”
说话间,闻到她发间香气,他已忍不住凑近她,想趁四下无人,与她温存片刻。
唇瓣刚触上她微颤的睫羽,便听院外传来叩门声。
章鸣珂抬起头,回眸朝院门望去,一脸不悦。
来人隔着门扇自报家门,竟是陆将军家的女眷。
“陆家夫人怎么会来找我?”梅泠香慌忙从章鸣珂膝头跳下来,整理着衣裙,疑惑问。
章鸣珂也帮她抻了抻裙摆后面的料子,微微拧眉道:“我与陆将军不算很熟,但也是一起打天下的战友,许是他让夫人来拜访你的。你若想见便见,若不想见,我去回了她。”
既已被赐婚,如今她便是宸王妃的身份,只要有心打听,那些人很容易便能打听到她的住处。
梅泠香听多福说过,章鸣珂入京后很少与人来往。
如今,她被封为宸王妃,那些想结交章鸣珂的人,恐怕会从她这边入手。
今日的事,只会多,不会少,总不能此次让章鸣珂出面替她打发。
将来身为宸王妃,她也有自己该面对和处理的事,而非一味依附于他。
“不用。”梅泠香摇摇头。
继而,她款步越过章鸣珂,亲自去打开院门。
看到院门外打扮精致的母女俩,梅泠香错愕一瞬。
她以为是陆将军家的夫人一个人来,没想到,还带着陆小姐。
陆小姐着绯色短袄,象牙白的裙子,望她一眼便垂下头去,看起来羞怯不安。
梅泠香不动声色收回视线,与陆家太太寒暄着,引她们进来。
她们身后的丫鬟婆子拿着许多礼物,鱼贯而入。
“王爷,王妃,这是我家女儿莺莺。”陆家夫人将陆莺莺拉至身侧,向两人介绍,随即自来熟道,“一听说皇上赐婚,我家将军便让我道宸王府去道喜,到了宸王府才听说王爷没再府上,我料想着王爷会和王妃在一处,果不其然。”
随即,又把梅泠香夸赞一通:“早听说王妃娴静美貌,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满京城也找不出几个能与王妃媲美的标致人物。”
原本,梅泠香觉得,对方有心与她结交,才来拜访的。
可听完一番恭维的话,梅泠香目光流转往那默然垂首的陆莺莺身上落落,心念微动,品出些许旁的意味。
她含笑听着,想看看陆家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章鸣珂对外人却没什么耐心,对于打断他与梅泠香相处的人,更没耐心。
虽已赐婚,毕竟尚未成亲,泠香不愿搬进王府去住,章鸣珂便不能时时见着她。
那晚克制的亲近,不仅未能排解他日积月累的惦念,反倒让他一闲下来,便有种没吃饱饭的空落感。
好不容易抽空过来,想要稍稍缓解相思之苦,却被不速之客打断,章鸣珂心火郁结,哪里还有好脾气给她们?
“陆将军与本王也算故交,夫人有话不妨直说,本王与王妃婚事初定,还有许多事要商议。”章鸣珂语气淡淡,甚至有些冷。
几乎是在明说,你再不直截了当说,别怪本王把你们赶出去。
闻言,陆家夫人面上笑意登时僵滞。
陆莺莺呢,忽而抬眸朝他们望来,面色由红转白。
陆家太太也不是笨人,自然听得出章鸣珂逐客之意。
迟疑一瞬,将下人都遣出去,陆家太太才压低声音对梅泠香道:“王爷王妃都是爽快的性子,我便直说了。听说王妃出身微寒,在京中并无根基,可京城与别处不同,王妃的位置更是高处不胜寒,没个像样的娘家,会被人看不起的。陆家虽不是一等一的人家,在京中倒还算数得着的,我家将军又与王爷是过命的交情。”
她说的是事实,梅泠香倒没觉得难受,如今她已然相信章鸣珂与旁的高门郎君不一样,只要章鸣珂和袁氏不曾看轻她,她已不那么在意外人的眼光。
可章鸣珂听着很不舒服,陆家太太话还没说完,便被章鸣珂打断,沉沉的语气毫不掩饰不耐:“所以呢?”
陆家太太有些下不来台。
就算宸王位高权重,可她好歹也是二品诰命之身,竟受到如此慢待。
若换做旁的时候,陆家太太可能就要忍不住告辞,可今日毕竟是她们有求于人。
是以,陆家太太紧紧攥着帕子,讪笑道:“我也是好意,想着为了王妃婚前清净,也为了王妃有个能够倚靠的娘家,我和将军商量着,想认王妃做干女儿,让王妃搬到将军府去住。等婚期定下,便让王妃从将军府出嫁,我们愿意为王妃置办一份嫁妆!”
“莺莺也可以随王妃一同出嫁,做个侧妃,一则与王妃互相扶持,二则在王妃不方便的时候,嗯,也能替王妃伺候好王爷。不知王爷王妃意下如何?”
梅泠香听着听着,面上浅浅的笑意淡到几乎消失。
她以为,被皇上金口玉言封为宸王妃,便不必担心旁的人再来打扰他们。
没想到,陆将军一家竟能如此上赶着,不惜让女儿屈居她之下,坐个侧妃。
且她们还想让他们大婚那一日,顺便把陆莺莺一道娶进门。
而章鸣珂呢,若非梅泠香在桌下悄悄握紧他的手,他早发难了。
还真是养尊处优太久,他脾气都被磨得钝了些。
一直忍到陆家太太说完,梅泠香松开手的那一刻,章鸣珂才克制不住,当场捏碎手中杯盏。
天冷风凉,杯中茶水也已冷透,杯壁被捏碎的一瞬,尖锐的瓷片、冰冷的茶水溅散桌面,一片狼藉。
吓得陆莺莺一声惨叫,慌忙离座,躲到陆家夫人身后。
别说想着嫁给章鸣珂了,她根本看都不看章鸣珂一眼。
生怕不小心惹怒章鸣珂,被他捏断骨头。
陆家太太也被吓得不轻,眼睛睁得大大的,面色惨白。
只是她到底年纪大些,经历的场面多,即便手背上溅了一滴冰凉的茶水,她也能攥攥帕子,坐着没躲。
梅泠香目光落到章鸣珂手上,见他手上被一片尖利的碎瓷刺破,缓缓渗出殷红的血,眼皮直跳。
一时也顾不上陆家太太和陆小姐了,赶忙掰开他的手,小心翼翼取下那片碎瓷,拿帕子替他包住受伤的位置。
“王爷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手都伤着了。”梅泠香看着帕子上的点点血迹,也有些想赶人了。
未及开口,便听到章鸣珂的声音。
“陆将军是武将,算盘倒是打得比商人还精,当本王是傻子吗?!竟敢欺负到我的人头上!”章鸣珂嗓音似淬了冰。
“来人!”他厉声唤。
话音刚落,院墙外便鬼魅般跳进来几个便服侍卫。
顷刻间,被吓到发抖的陆家太太和陆莺莺便被拖至院门处。
可她们到底是女子,且是官家女眷。
陆莺莺怕极了,极力挣扎着,便挣脱了侍卫的钳制。
情急之下,她也顾不上害怕,跑到章鸣珂面前跪下:“求王爷放过我娘,都是我爹逼我们来的!”
“哪有逼女儿做妾的?”梅泠香不由蹙眉。
陆莺莺生得清秀,许是平日里懦弱听话惯了,看起来胆子有些小。
她抬眸时,已经吓得泪流满面,嗓音哽咽:“王妃,我本来不敢高攀的,是我爹他,他说陆家地位岌岌可危,唯有与宸王结亲,同气连枝,才能保住身家性命。”
听到这些,梅泠香更是诧然。
方才陆家太太还一副施舍的姿态,要收她做义女,做她的靠山。怎么几句话的功夫,陆家就朝不保夕了?
陆莺莺一个十几岁的,未出阁的姑娘,一切都做不得主,只能听从父母安排。
梅泠香倒不怪她,只觉得她可怜。
她没说什么,只是望向章鸣珂的眼神,透出些许恻隐之心。
章鸣珂知道她待女子素来心软,就像曾经在闻音县的时候,她设法把那两位纠缠过他的美人平安送走。
章鸣珂无奈地叹了口气,终是摆摆手,让侍卫把陆家太太放开。
陆家太太受到惊吓,再无二品诰命夫人的仪态。
她踉踉跄跄跑过来,抱住陆莺莺,母女二人相拥痛哭。
原来,外表光鲜的夫人和小姐,也只是一对可怜的母女罢了。
梅泠香不知道陆家的处境,章鸣珂却知道一些,更明白陆将军为何会有这种让人鄙夷的妄想。
章鸣珂站起身,负手而立,气势十足,嗓音沉肃:“本王曾答应过王妃,今生今世只她一个。回去告诉陆将军,让他歇了那卖女求安的腌臜心思,皇上是明君,只要他忠心耿耿替皇上办事,皇上自然不会亏待他。可他若再玩忽职守,只会动歪脑筋,才是无可救药!”
“本王曾答应王妃,今生今世只她一个。”这句话在梅泠香脑中徘徊,让她微微失神。
重逢之后,他似乎并未做个这样的承诺。
所以,他口中的许诺,是和离前两人亲近之时,他说来哄她的话么?
那样久远的事,他竟都还记得。
对她一人的承诺,与当着外人说,自然是不同。
他敢对陆家母女这样说,便是心志足够坚定。否则,有一日他食言,大家都会知道他是个背信弃义的伪君子。
梅泠香明白他这句话的分量,正因明白,她才很难不为之动容。
母女俩被他一席话说得心惊肉跳,不管心里如何想的,面上倒是对他千恩万谢,又求他不要因为今日的事为难陆家。
他们走后,小院又恢复宁静。
梅泠香稳稳心神,念叨了章鸣珂两句,便忙着替他清理受伤的伤口,又替他上药。
章鸣珂对她的关心与照顾很是受用,嘴上却笑她小题大做。
待伤口包扎好,他不想让梅泠香一直注意他手上的伤,便领她进到里屋,重新倒了杯热茶,与她细细说起朝中形势。
想着梅泠香若能考中进士,将来也能入朝为官,章鸣珂事无巨细都说给她听。
梅泠香听到了许多她未曾看到的暗涌,神思从他手上移开,面色渐渐变得凝重。
听说皇帝已发落好些有功的旧部,梅泠香不由紧张地握住章鸣珂的手,忧心忡忡问:“那你怎么办?皇上虽与你结义为兄弟,可到底君威难测,他又是这样多疑的性子,会不会忌惮你的势力,来日找个莫须有的罪名发落你?”
这些事,章鸣珂早已想过。
虽然没坐上过那个位置,也没有肖想过那个位置,可他毕竟读过许多史书,看过许多手足相残的事。
有些还是同父同母,嫡亲的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