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呈上的供词已经十分详尽,孙大人看过后,直接让人去将荣老爷子给带过来,在宁宴面前,他是半点大事化小的胆子都没有。
官差到荣家的时候,荣老爷子脸都木了,心知打点的银子又扔到了水里,再一打听才知道里面有宁宴插手,顿时心猛地往下沉,看来是不能善了了。
事情其实很明朗,便是寻常百姓都能看出始末端倪,“这是请不回去就要绑回去啊,荣家也太不讲究了,还名门望族呢。”
“还伤了人,把老夫人迷晕了,那老夫人都一把年纪了,万一有个好歹……”
“怕是想着就算有个好歹也要把人弄回去,一夜夫妻百夜恩,怎么下得了手的?也不知荣老夫人如今怎么样了。”
荣老爷子在公堂上却表现得像是头一回听闻此事一样,“大人明鉴,我并不知晓此事,许是府里的谁未曾问过我的意思做下的错事。”
“可这两人的口供,说的分明是奉了你的命令。”
“应是哪里弄错了。”
荣老爷子拒不承认,实在不行就只能舍了这两名死士,但承认是不可能承认的。
孙大人见状有些抓瞎,忍不住回头去看宁宴,“这……”
宁宴好脾气地笑笑,“大人可是有些为难?既如此,本王也不好袖手旁观,这二人的来历,就交由本王来查吧。”
孙大人如释重负,“多谢王爷,让王爷费心了。”
他松了一口气,可一旁的师爷面色却极难看,几次给孙大人使眼色,眼皮都要抽筋了,孙大人胖胖的眼睛也没有看他一眼。
只听宁宴道:“本王观这二人并非寻常护院,而是豢养出来的死士,朝廷明令禁止,在淮西却似乎司空见惯,本王好奇得紧,这些死士在淮西究竟还有多少,孙大人,你是不是也很好奇?”
“啊……”
孙大人发出茫然的动静,师爷嘴角微微颤动,缓缓闭上眼睛。
这位淮西王怕是又要在淮西掀起风浪了,他咋那么勤快呢?
底下荣老爷子一直垂着头,无人瞧见他哼笑了一声,原来如此,怪不得宁宴要亲办此事,这是想拿他的两个死士当做由头。
罢了罢了,先将此事揭过去,至于其他,可以往后面排一排。
“虽不知这两人是否是荣老爷子您派来的,但他们听令于荣家毋庸置疑,这供词里可是交代了不少荣家的事,老爷子可也过目?”
孙大人只当死士这事儿不存在,满脑子只想赶紧把这案子结了,他让人将供词拿过去,荣老爷子扫了几眼脸色就变得僵硬起来,按在膝上的手隐隐颤动。
这……这开玩笑的吧?不是死士吗?不是宁死都不可能背叛主家的吗?他就是这么养的啊?那不人还活着吗?他们咋啥都说呢?
人是牧曙审的,审问的时候谁都没让看,出来便得了这详尽的口供,他将口供交到莲心手里的时候胳膊伸得老长,与她距离拉到最远,饶是如此,莲心还是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但那两人确实还活着,且看上去并没有多凄惨,只眼睛里没多大的生气。
第919章 不可
荣老爷子有种想将手里的口供吞吃入肚的冲动,但他强忍住了,脸颊不受控制地抽动,“此事,当真不是我指使的……”
他咬了咬腮帮子,眼里流露出无助,“只是我也能理解做下此事的人,我……愿意为此做出补偿,荣家在淮西立足多年,从来和气致祥,其乐融融,便是有了龃龉也能很快解开心结,可同样只是吵了两句嘴,偏这一次我夫人要闹得鸡犬不宁,她向来最是爱惜家里名声的,如今却待在善堂任人看荣家的笑话,若说她没受人撺掇,家里是不信的。”
“我想会有人一时情急用了错误的方法,初衷也只是想将她带回来,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关起门有商有量地解决?还请大人念在我等一片赤诚的份上,从轻发落。”
荣老爷子快要把自己说哭了,他一把年纪,脊背比平日里要佝偻许多,字字句句都是心酸和无奈,听得人唏嘘不已。
“也……怪不容易的,就是说啊,有什么不能摊开来好好说,一把年纪了还闹脾气不肯回府算怎么回事?”
“谁说不是,丢下一大家子不管,哪儿能这样呢?也难怪荣家出此下策。”
“听他这话,莫不是那春和堂将荣老夫人扣下了?或是撺掇了老夫人不回家?要真是如此,也太下作了些,是思量着着能从荣家得好处吧?”
议论的声音此起彼伏,荣老爷子孤身立在那里,显得格外可怜无助,令人同情。
然而一道纤细的身影缓步走过来行礼,声音清亮:“荣老爷子此言差矣,我春和堂乃容天下无容身之处女子的地方,从不会强行留人,荣老夫人从前忍了,如今不想忍,你不从自己身上寻根节,怎么,还想诬赖到旁人身上不成?”
她扭头去看荣老爷子,“老夫人不肯回府,你怎么不说说你做了什么?才令老夫人心灰意冷离开家中,怎么反倒像是你被欺负了一样?”
荣老爷子的脸皮抽了抽,勉强维持着苦情的人设,“我与夫人相敬如宾多年,对她的性情很是了解,可她却屡屡做出反常的举动,实在令人费解。”
莲心再次行礼,“大人不如将老夫人请来,亲自问一问如何?”
“不可!”
荣老爷子迅速反对,“内人性子内敛,又重名节,我不愿她被人无端议论,千错万错都是我不好,此次的事我愿意做出赔偿,不论多少我都无怨言。”
这是任凭春和堂开口的意思了?
围观的百姓惊讶地纷纷咂嘴,对一个善堂来说,那可不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那是荣家啊,家财万贯,挥金如土的荣家,有了这句承诺,春和堂不发大了?
一时间各种羡慕嫉妒的目光落到莲心身上,恨不得取而代之了才好,酸里酸气的言语也冒了出来,“运气可真好,怎么没有老夫人来我家暂住呢?”
“看吧我就说,都是有目的的,将人哄住几日就有这样大的机遇,傻子才不做。”
“荣家是得赶紧将人接回去,不然还不知要被咬下多大的血肉下来。”
第920章 暗示
荣老爷子深谙如何显得大度,尤其是在淮西,没什么是银钱办不到的,原本为了家族脸面不想报官,但如今报都报了,干脆将此事彻底了结。
只要春和堂不从中作祟,让他顺顺利利地将人带回去,这事儿也就翻篇了。
他诚意满满,条件任由春和堂开,一副为了荣老夫人名声只愿息事宁人的模样,倒是将荣家脸面挽回不少。
孙大人余光往宁宴那里瞥了一下,又看向莲心,心里也觉得就这样挺好,“既然如此……”
“大人,这件事里要说最关键的人便是荣老夫人,是她被赶出了荣家,只能暂居春和堂,也是她遭受无妄之灾,被人迷晕险些殃及性命,她身为苦主,莫非连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就要被定论吗?”
“就因为她是女子,她的想法就不重要吗?”
莲心脊背挺直地站在那里,偏头朝着荣老爷子的方向笑了笑,“说什么维护老夫人的名声,那怎的当初将人赶出门的时候,就不记得要维护了?”
“大人,老夫人若是自己不愿,我无话可说,若她愿意,难道不该听一听她的意思?”
孙大人等了一下,见宁宴那边毫无反应,闭了闭眼睛,“那就去问问老夫人的意愿吧。”
荣老爷子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目光从莲心身上扫过带着冷意,不识好歹的女人,本该见好就收才是,非要将事情闹得不可开交,真以为做了个善堂的主就忘乎所以?
要不了多久,荣老夫人被彩云扶着缓步前来,看得出她此刻身子依然虚弱,脸色煞白,走得极慢。
孙大人特许她坐着回话,也不兜圈子,让她赶紧说完下去休息。
“多谢大人,老婆子一把年纪了,没想到命里还有这样一劫,我半夜被惊醒的时候,以为这辈子就到这儿了,万万没想到,春和堂又一次救了我。”
“阿音!”
荣老爷子情急之下叫出了老夫人的闺名,见她看过来,眉眼都微微垂下,表情真挚,“阿音,你我夫妻结发多年,我的脾气你是知晓的,有时候一时着急才会口不择言,但这些年咱们都过来了,如今正是该享儿孙福的时候,你就别跟我置气了可好?”
他似一个深情男儿,字字发自肺腑,脸上岁月的沟壑里都闪动着真切,可荣老夫人哪里会不知他这番话的重点?他想说的,只有“我的脾气你是知晓的”这几个字。
确实知晓,荣老夫人从里面听出了扎扎实实的威胁,仿佛在告诉她,仔细着说话,否则,他定不会让自己好过。
荣老夫人收回目光,深深吸了两口气平缓了身子的不适,语气变得比刚才更加镇定,“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这些年我从未对人说过我在荣家的处境,只始终自己忍着,自认倒霉,以为我言听计从日子便会好一些,却不想这么多年过来,依旧不曾有任何改变。”
她唇边露出自嘲的苦笑,“大人,我嫁为人妇,莫非连性命也要归于旁人了吗?”
第921章 义绝
荣老夫人的话让方才骚动的气氛又冷静下来,这么听起来,她是真有冤屈啊?
玄朝鲜少有家里纷争闹到公堂上的,除非死了人,即便如此也都是劝解为主,尤其越是名声在外的家族,就越是爱惜脸面,像荣老夫人这样张口便要揭人脸皮的事,着实不多。
此等热闹可是不容易见的,围观的百姓一个个耳朵竖得老高,生怕漏听一个字。
老夫人就在荣老爷子暗藏狠厉的目光里,平淡地诉说了她的遭遇,被赶出家门是事实,被半夜偷袭也是事实,即便是夫妻,此举也已经不是简单的争执可以解释。
由荣老夫人亲口说出来,刚刚才挽回了一些些的荣家脸面再次荡然无存。
“还……真是那样啊?这荣家看着温和敦厚,那老爷子瞧着满脸慈祥,还真能做出将发妻赶出门的举动?寻常人家一般也是做不出的吧?”
“你懂什么,一入豪门深似海,表面看着越是光鲜亮丽,内里还不知道污糟成什么样,我看这老夫人性情绵软隐忍,怕是实在忍不下去了。”
“也是可怜,大过年的,荣家怎么做得出?还有荣家那些个子女,就看着荣老夫人孤身离开?怎么做人儿女的?”
嗡嗡的议论声传入荣老爷子的耳朵,让他脸色暗沉得吓人,方才的深情也不见了,语气也僵硬起来,“你适可而止,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难道你真要让荣家成为淮西的笑话才甘心?”
他这种充满了威严的口气曾经一度是荣老夫人的梦魇,只要他语气稍微重一些,她就会生出畏惧,只能心里哆嗦着顺从,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是她从生下来开始就被人始终灌输的要求,不允许她反抗。
可人就是这么奇怪,只要撞破了曾经坚持的信仰,生出质疑的种子,改变起来好像也不是那么困难。
荣老夫人面对老爷子的那份本能的懦弱妥协几乎瞧不见,“我不过是将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荣家就能成为笑话,这笑话莫非是我造出来的?”
荣老爷子心头巨震,眼睛不敢相信地瞪大,她怎么敢这么跟自己说话?失心疯了吗!
“你给我闭嘴!不要以为我的忍耐是无止境的,任性也要有个限度!你若是执意如此,真觉得还能待在荣家?”
“你放心,我也没那个意思。”
荣老夫人看向孙大人,“大人,我今日险些葬命于凶徒之手,在荣家我竟是连性命都难保,实在令人惧怕,因此我决意与荣宗光义绝。”
公堂上有一瞬间的寂静,随后议论声炸裂般蔓延开来,连孙大人脸上都露出震惊的神色。
义绝,虽然玄朝律法上是有这么一条,但很少真有人这样选择,义绝与和离不一样,不是有商有量,而是由官府审断,强制离异的一种情况,真就是恩断义绝,互为陌路。
荣宗光表情控制不住狰狞了一瞬,胸口钝痛得险些喘不上气,所有的议论声都像是一只只锤子,重重地砸在他心上,让他濒临爆发。
第922章 让我听听
“疯了,我看你这个女人是真的疯了!大人,我不同意!这只是荣家的家事,远没有到该判义绝那一步,我还要状告春和堂,我夫人就是去了那儿才变得疯疯癫癫,这个善堂恐是蛊惑人心,引人向恶之地,恳请大人详查!”
荣宗光发狠地盯着莲心,一心要将此事引到春和堂上面去,“那个地方打着善堂的名义,专挑小姑娘收容,给这些小丫头灌输离经叛道的想法,暗地里不知在打什么主意,若不制止,祸国殃民都极有可能,此乃大患啊!”
春和堂的传闻许多人都听过,也确实与寻常的善堂不一样,被荣宗光这么一说,有人便顺着他的话觉得,也许真有问题。
要不然,怎么那老夫人之前能忍得了,现在就不忍了呢?要说受委屈,那也不能是忽然受的,都嫁去荣家这么多年,怎么就跟春和堂扯上关系后要义绝呢?
“荣家老夫人不会真的被教唆蛊惑了吧?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过日子不都是磕磕碰碰的,哪儿就要那么计较?妇人家多包容理解才是正理。”
“我瞧着像,上回那个秀才的事儿才闹过一阵,那可是读书人,春和堂里的人都敢不尊重,那是要教坏小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