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聪让爸爸把他的书包摘下来,他从书包里掏出小人书,翻到有山那一页:“叔叔,这是小山,那是大山。”林聪一会儿指书上的山,一会儿指眼前的山。
王秋石被他逗的哈哈大笑。
“走,找个地方吃饭。”王秋石说。
父子俩跟着王秋石走进一家饭店,王秋石刷刷点好了菜,他没离开,跟老板打听这个地方种菊花茶的人多吗?销量如何?
第186章 186
老板是一个中年男人, 打量王秋石几眼,掀开帘子进入后厨。
王秋石嘿了一声,瞥见柜台上放了一碟花生, 他斜身靠在柜台上, 大喇喇吃花生, 老板端着两盘菜出来,看到柜台上堆了一堆花生壳, 他抱怨道:“你这人怎么回事, 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就吃我东西。”
“我跟你说,等会我从饭钱里扣2毛。”他刚刚注意到了, 隔壁桌那对父子跟着匪气十足的男人一起进来的, 他把菜放那对父子面前,转身给他们盛两碗米饭, 又往桌子上放了一个空碗。
老板要走,王秋石端着碟子走过来, 放下碟子, 把老板按凳子上,指着门口的小汽车说:“看到没,我的车。听说庐安县产菊花茶, 我开车过来考察。”他抓一把花生放老板手里,坐下来说,“你跟我说说,庐安县哪儿产菊花?都有哪些人或者单位到这里采购菊花茶?”
“你想买菊花茶啊, 你去找李成洲。”老板把花生放桌子上, 刚要起身,又被王秋石摁到凳子上。
“李成洲?他手里有好货?”王秋石追问道。
老板被他弄烦了, 语气不好说:“你找其他人买菊花茶,货出不了庐安县,听懂了吗?听懂了,你就让开。”
王秋石让出一条道,让老板走过去,回头看到老板走进了后厨,他扒一口米饭,低声说:“我先把李成洲背景打听清楚,再去余小郢。”余小郢那个村写信向客人寻求帮助,到庐安县前,王秋石一直担心庐安县地形、土壤不适合种植菊花,还在头疼怎么帮助余小郢的老乡们寻找适合他们种植的经济作物,听了老板的话,王秋石察觉到余小郢的菊花茶销不出去,大概跟老板口中的李成洲有关。
只要菊花茶销不出去的原因跟品质关系不大,其他难题在他眼里都不是难题。
这件事他一个人就能处理,王秋石让林北带孩子在这里等他,等会他过来找父子俩汇合。
林北往空碗里扒了一点米饭,又往碗里夹了一筷子绿豆芽、土豆炒腊肉,把碗递给饿惨了的孩子,才回答王秋石:“公安对我们这些敬畏国家法律的人有威慑力,对地头蛇而言,只是摆设。你在打听李成洲的过程中遇到地头蛇,别跟他们硬碰硬。”
虽然知道王秋石能够做厂长,说明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脾气火爆,易冲动,但是林北还是忍不住提醒他。
正在夹肉的王秋石闻言,抬头看林北:“你真不像农村人。”
林北一伙人卖礼盒闹出那么大动静,轰动了淮市,这个影响甚至跟随火车扩散到其他地区,要是桑、黄二人主导,上头或许关注,但是不会这么重视,偏偏是年轻的农村娃主导,上头就要重点查查林北的背景,调查林北成长过程中是否出现可疑人员,林北这个人是否可疑,是否有目的不纯的、藏头露尾、见不得光的人在背后指挥林北。
大年初二,林北的资料被送到市委,初二之后,林北的资料在一部分人中间传开,王秋石正巧在一部分人里面,他可能比林北本人还要清楚他的人生轨迹。
林北,林志炳和徐红英的第四个孩子,他家中儿子多,从小不受重视。
那个年代,孩子不好养活,林北的双胞胎哥哥居然被养活了,身板还壮实的不得了,林北父母走出去,腰板子都挺得笔直,双胞胎自然而然受到长辈偏爱,因为家中只有一个女孩,林北姐比普通的农村姑娘受宠,他嘛,经常被长辈忽视,挨揍最多的也是他,他居然没有生出一丁点不好的情绪,就连他上五年级那年,他爹自个儿在家里喝闷酒,居然自个儿把自个儿喝醉了,把斜挎书包要上学的他关屋里,胡言乱语说给他交学费,让他上学浪费钱,他爹醉醺醺说家里最有出息的双胞胎兄弟都不念书了,他啊,肯定没有双胞胎文化水平高,说双胞胎念到初一不念了,他呀,铁定念不到初一。
他爹让他别浪费钱,早点下来挣工分。
后来林志炳酒醒了,校长找上门,说他小儿子逃学,林志炳对他小儿子又打又骂,撵小儿子上学,在他的打骂下,他小儿子最终没有完成小学学业。
资料上说林志炳酒醒后,忘了他醉后做了什么,喜欢扒他家墙头听八卦的赵大花目睹那天午后发生的事,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当时她一个字也没说,还是林北出息了,大家夸林志炳夫妻会教育孩子,她才说出来。
村民找林志炳,林志炳不仅否认了,还追着让赵大花当着全村人的面给他道歉,正义的村民帮助林志炳声讨赵大花,赵大花哭天喊地说自己冤枉,众人让她解释为什么她当时不说,这时赵大花却说不出话,最后赵大花放弃了辩解,当众承认自己说了谎。
调查员推断赵大花的话可信度非常高。
至于赵大花最后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资料上写到林北曾和赵大花儿子周峰是同学,周峰是书呆子,学习中等偏上,林北不仅学习成绩好,还是一个过分活泼的孩子,课间经常跑办公室和老师们聊天,顺便蹭报纸看,在学校里经常能看到他和老师打乒乓球的身影……根据这些信息,不难猜出当年赵大花可能嫉妒林北比周峰受老师喜欢,因而没有说出那天午后发生的事,还在林志炳拿棍子赶林北上学的时候,在旁边煽风点火,林志炳本来打孩子,手没个轻重,听了赵大花嘲笑他家虽然儿子多,结果一个个不喜欢学习,还说他家根子从他这里就坏了,难怪兄弟仨没一个喜欢上学,林志炳气坏了,一脚把林北踹老远,林北一条腿折了。
现在周峰在村小学当老师,如果赵大花说了,周峰多少会受到点影响,所以赵大花放弃了为自己辩解。
林北妻子要到新疆摘棉花,是他人生的转折点。
一个农村小伙,他怎么有现在的成就,剔除某些阴谋论,大家从各个角度分析,最后大家都认可一个说法,那就是跟他性格分不开,遇到困难,他不抱怨不气馁,对未来总是怀揣着美好的期盼,他做出任何选择,即便后悔了,却不沉溺在悔恨中,他一直往前走,似乎从没有想过还有一种可能,可以走回头路。
往年过年,一群大老爷们聚在一起,净聊一些陈芝麻烂谷子事,早就聊腻歪了,今年光林北一个人就给他们贡献出许多谈资,还别说,谈论一件新鲜事物,时间过得真快,大家分开始时还意犹未尽。
大家聚在一起,难免带着一些调侃的意味谈论林北,王秋石一不留神带着这种意味说出这句话。
“农村人是什么样的?”林北笑着看着他。
林北笑容温暖和煦,却让王秋石生出羞赧。王秋石偏头,躲避林北的目光,却撞上一双澄清的眼睛,小孩用他那双童真的眼睛看他,鼓一般的心跳声在耳畔响起,王秋石忽地发现他被如今安逸的生活腐蚀了,张口闭口全是农村人、城市人,忘了他当了17年农村人,还是到部队当兵,后来转业,迁了户口,才变成城里人。
在孩子面前,王秋石难以给农村人下定义。半晌,他才说:“我也是农村人。”
“我家在永新乡莲花镇稻花村。”林聪开心说。
孩子在为他们同是农村人而开心,王秋石张了张嘴,说不出话,而是笑着摸摸他的头。
今天孩子胃口特别好,大口吃完了饭,捧起碗,让爸爸再给他扒点米饭。
林北给他扒了米饭,又给他夹了菜,看着他认真吃饭的小模样,眼里全是笑容。
在王秋石心里,男人带孩子就得糙,才能教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见林北带孩子这么精细,他有心说教两句。要是平时,他肯定说了,这不他刚刚说了不合时宜的话,这会儿他对林北带孩子指指点点,这不是缺心眼嘛。
王秋石默默吞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说教。
这顿饭,王秋石不知道吞下了多少话。他是一个急脾气,有什么就说什么,在这对父子身上连连受挫,王秋石嘀咕:“开头有点不吉利啊。”
他连忙:“呸呸呸。”
“要不了两天,我一定能把事情解决了。”王秋石手撑着桌子站起来,到柜台那里付了饭钱离开。
父子俩站在饭店外边,目送王秋石开车离开。
蹲树下下象棋的叔叔伯伯、从他身边经过的叔叔阿姨偷看他和爸爸,林聪往爸爸身边靠,牵爸爸的手,弯眼朝他们笑。
正在观察县城的林北察觉到孩子朝他身边靠,低头便看到一张灿烂的笑脸。
公交车在光秃秃的树下穿行,拐个弯,开向他,林聪想要登上这辆公交车,指着公交车抬头看爸爸:“爸爸,公交车。”
林北带他走向站台,坐上了这辆公交车。
公交车开到西山山脚下,林聪趴在车窗上,澄清的眼里倒影灰突突的山,玻璃上附上一层雾气,一只小手从玻璃上擦过去,灰突突山上的光秃秃的树在孩子眼里倒退。
父子俩坐到终点站,换乘同一路车,经过老县中学,最后到他们上车的地方下了车。
看到在树底下下象棋的叔叔伯伯,林聪迷糊挠头,他似乎在上车的地方见过他们。
这是一趟环线公交车,以父子俩身后的双拥街作为起点,沿路的风景有相拥的铜像、落在教堂瓦片上的白鸽、一片仿佛触碰到天空的烟筒冒着滚滚黑烟、和天空颜色融为一体的高山、一艘跑到路上的旧船、宁静的学校、溜溜达达过来观棋的大人。
小家伙没坐过环线公交车,一路上都在欣赏沿路不一样的风景,以为他和爸爸走了老远,下了车,看到一群人在那里下棋,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林聪被爸爸牵着走向铜像,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和铜像打招呼,林北把他举起来放肩上,用力环抱彼此的铜臂措不及防闯入小家伙视线里,他用力抱住爸爸的脑袋,视线一点点上移,仰头看坚毅中流露温情的脸庞,他说:“你们好高,可以帮我看一看小燕子飞到哪里了吗?”
妈妈说小燕子跋山涉水从南方带回春天,田野万物复苏,河畔上海棠花盛开,他看到田野,就会理解春意盎然,看到海棠花长廊,就会理解繁华似锦。
“你们是不是也盼望着小燕子快些回来?”烟筒里持续冒出黑烟,飞到天上,把天空染上颜色,天灰暗暗的,小孩子都不喜欢了,大人们肯定也不会喜欢。大人们肯定和他一样期盼着小燕子回来,它们翅膀从天空下掠过,天空被染回原本的色彩。
铜像没有回应他,林聪高声说:“我长大了要做小燕子。”
林北:“!!!”
孩子长大了,终将远飞。
但是他肩膀上的孩子还有两个多月才四岁,就想展翅高飞。
林北已经窥探到未来自己和余好好只能陪他走到高中尽头,他寻找到的信仰和担起的责任将陪他走到生命的终点。
林北没有信仰,他担起的责任和曾经乘车前往佘县途中遇到挑着农家肥到山坡上肥沃土壤的汉子一样。
刚刚和铜像聊天的孩子在路上奔跑,他跑了许久许久,和高山的距离没有丝毫变化,预兆着这是他无法抵达的终点。
孩子突然停下来,走向路边的站台。这是一根铁棍,上面全是斑驳的铁锈,上半截刷了一层白漆,一块字迹模糊的牌子焊在上面,孩子站在站台前,身体后仰分辨上面的字。
没过多久,环线公交车开了过来,带走了这对父子。
公交车经过山脚下,林聪兴奋地摆动小短腿。
父子俩又在他们第一次上车的地方下车,不见王秋石身影,一大一小在附近溜达。
父子俩发现王秋石的时候,王秋石靠在车门上抽烟,林聪笑着跑向他,捧着他刚刚捡的石头给他看:“叔叔,你看它像不像小鸭子?”
王秋石:“……像。”
原谅他眼拙,拿出他对待工作的热忱研究孩子掌心平凡的石头,也没看出这枚普普通通的石头像小鸭子。
林聪小心翼翼把石头装进兜里,他要带回家送给妈妈。
王秋石在孩子身上看到了老母亲的身影,什么东西都喜欢往家里捡,趁着老母亲不在,他把这些破破烂烂丢了,得理不饶人的老母亲这天一句话也没说,夜里悄悄收拾行李,天没亮背着行李回老家了。那时他还在部队,刚好有一个进修的机会,他没跟爱人商量,申请了这个名额,名额下来,爱人跟他发了一通火,让他发电报回老家,让老母亲回来帮忙照顾孩子,在他的再三催促下,老母亲来了,他从军校毕业回部队,刚进家里,老母亲拎起椅子上的行李一句都没跟他说走了。
就是一件小事,老母亲跟他置气到现在,王秋石不理解。
有老母亲的前车之鉴在,王秋石不敢招惹眼前的小孩,还得口是心非顺着孩子的话说像,王秋石觉得他活得有点儿窝囊。
可不是窝囊,被一群二流子扣住了小轿车,一个人打不过一群人,狼狈跑到派出所喊公安跟他去抓人,他们看了他一眼,继续玩牌,最后一个不起眼的老公安跟他走一趟。
老公安轻车熟路带他找到二流子老大李成洲,示意他给李成洲一点好处,王秋石差点忍不住给老公安一拳,老公安暗示他,如果他不给李成洲一点好处,他拿不回车,可能人也走不出庐安县。
有一个孩子跟着他们来到庐安县,王秋石不敢意气用事,只能窝囊的破财消灾。
林聪敏感的察觉到王秋石心情不好,他蜷起食指抠了抠脑袋,转身跑走,王秋石抬眼追寻他的身影,看到他蹲下来玩耍,背影看上去真像一只肥嘟嘟的麻雀,鸟喙在地上戳戳点点。
林北就要到他跟前,转身追孩子去了。
王秋石被这对父子气笑了。
林聪攥着拳头跑向王秋石,拳头往王秋石跟前凑,展开手掌:“叔叔,送你一只灰色的小鸭子。”
孩子的眼睛是那么的明亮、纯粹,王秋石难得没有犯倔,硬生生咽下‘老子不要破石头’,手悬在空中,在孩子期待的眼神下,他抓起石头,石头上还残留孩子掌心的温度。
林聪注意到王秋石手背被蹭破了,他贴心说:“叔叔,你可以哭,我不笑你。”
他受伤了,就会找妈妈,告诉妈妈他好痛,本来不想哭,扑倒妈妈怀里说他怎么受伤的,越说伤口上的痛感越强烈,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嚎啕大哭。
因为他控制不住眼泪,所以他不会嘲笑叔叔掉眼泪。
王秋石深呼一口气,加重语气说:“小孩,男人可以流血,但是绝对不可以流眼泪。”
“为什么不可以,因为你妈妈没在你身边吗?”林聪问。
孩子问完,睁着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一声不吭看着他,王秋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躲开他的视线。
林北上前一步,揉了揉孩子的脑袋,孩子偏头看他,林北朝他摇了摇头,林聪跑到爸爸身后藏起来,偷偷看王秋石。
这孩子被林北养的有些小家子气,胆子也有点儿小。养孩子还得跟他学,不论男孩还是女孩,性格大气,十分讲义气。
争强好斗的性格一定从小开始培养,他不反对孩子们跟人打架,不过他要求孩子们打架可以,但是一定要给老子打赢,如果打输了,小心老子棍棒伺候。
可惜啊,他们每回跟人打架,都是被人压着打。
王秋石可以接受自己孩子学习不好,却无法接受自己孩子武力值不行,经过深思熟虑,他把孩子们送到少林寺,等他们年龄到了,自己就会把他们送进部队。
王秋石没有办法,才离开部队,他希望他的孩子能够把他们的一生奉献给部队,完成他的遗憾。
王秋石看不惯林北养孩子方式,不过他们还没好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就没有多言,看了看手表,说:“上车,咱们回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