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知青院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是一群知青带来的, 他们是最早一批下乡知青,年纪不大,最大的才十七岁,从他们的精神状态和衣着可以看出他们从前生活优渥。
连日劳作, 不仅身体累, 精神更加疲惫,他们逐渐对未来迷茫。只要空闲, 他们就会聚在一起听收音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证明他们并没有被社会抛弃。
每天傍晚,社员们聚集到知青院听收音机,这是社员们最期待的时刻,也是林北最期待的时刻。
被历史学家戏称的万年合约、卢沟桥事变、飞夺泸定桥、台儿庄战役……林北怎么听也听不厌。
在很长一段时间,这台收音机成了知青的精神寄托,社员了解外界的渠道。
幸而生在这片红色土地上,我们生来便继承先辈们意志。
提到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战争,流淌着先辈们意志的血脉刹那间觉醒,唤醒了深埋骨子里的先辈意志。
他生而平凡,虽不能发扬先辈们的意志,但他能紧守住本心,不做伤害国家和同胞的事。
林北不知道居住在这里的同胞是否和他一样,在得知泸定桥与他相隔不到两百三十公里那一刻,便产生一种被先辈注视着的错觉。倘若他在这里做一件损人利己的事,灵魂都在不安。
林北留下陷入激动的冯援朝,和他住一个房间的胡翔,端着盆下楼洗漱。
林北再次上楼,已经交了班的阿杰凑上前跟林北打招呼:“老板,我就在这儿等您。”
“你等下跟我们一起去吃早饭。”林北说。
阿杰笑容灿烂说:“好嘞,老板。”
林北上了楼,其他人陆陆续续下楼洗漱。
林北喝光温水,锁上房门,拎着两个包下楼。众人在招待所门口等他,林北踏出招待所,撂给胡翔一个包,在人群中寻找阿杰。
阿杰发现林北找他,挤到林北身边,林北让阿杰给他们推荐一个早餐铺,阿杰闻言自信满满带领众人去吃甜水面、红油抄手、馓子豆花。
众人眼睛瞪得滴溜圆盯着眼前的饭。
虽然淮市人口味重,但是淮市早餐以清淡为主,谁家一大早吃饭和油泼辣子各占半壁江山的早餐啊。
众人下意识瞥冯援朝、阿杰,见两人吃的贼带劲,鼻尖沁出一层薄汗,两人似乎没有察觉,呼啦呼啦埋头干饭,时不时吃一口生大蒜,众人直呼厉害。
好多人悄摸摸紧了紧裤腰带,拿起了筷子,却迟迟不肯把食物吃进嘴里。
上次来这里,他们三餐就只吃馒头、咸菜,偶尔吃一顿羊肉汤,这已经是他们第二次来了,怎么也要尝一尝当地特色美食,才不枉此行。林北起了这个心思,就让阿杰带他们吃当地人早上最爱吃的美食,每天不来一口,心里不得劲的美食。
饭被端上来,上面漂浮一层红通通、油汪汪的辣椒油,林北深呼一口气。
当地人从早餐开始,就吃制作费时间的面食。光看碗中的油,谁能想到当地经济不行。他这话没有任何贬低的意思,事实上全国缺食用油,这里面不限植物油、动物油,食用油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更因为缺油,人们开始试图发现产油植物,就有人发现从棉花籽里可以提取可食用的油,淮市以北地区有人开始吃这种油了。他想了这么多,就是说明这个地区的人注重口腹之欲。他曾见过独爱美食的人,这类人一门心思专研吃食,对于其他事不怎么上心,不知道这个地区的同胞是否和美食家有共同之处。
林北抱着感受当地人一日三餐的心态,尝了一个抄手,林北表情有一瞬间狰狞。
冯援朝放下筷子,忙跑到后厨问老板要一碗清汤,他回来,把汤递给林北:“老板,我只能吃中辣,这不,您请客,如果我还吃中辣,我总感觉自己亏大发了。”他见老板跟早餐店老板说也要重辣,他还以为老板很能吃辣呢,谁知道老板这么不行,冯援朝心里很麻。
被辣椒辣到,喝烫的汤,辣度会加倍。林北觉得冯援朝想用这碗汤把他送走。
林北的胃被烧的火燎燎的,他此刻不想说话,拒绝搭理冯援朝。
冯援朝挠头,瞥见桌子上的醋,他殷勤地往林北碗里倒醋:“老板,我多给你倒点醋,醋解辣,还能激发辣椒的香味,还能开胃。”
也要了重辣的阿杰边嗦面边抬眼看林北那边,见冯援朝拿起醋,他手忙脚乱嗑了一口大蒜,吞下口中的面,颠颠地跑过来,从冯援朝手里拿过醋,捧着醋,故弄玄虚说:“老板,您听过阆中的保宁醋吗?”
林北没回答,其他人回答:“只听过镇江醋、山西醋,我们那儿家家户户吃镇江醋,山西醋在我们那儿卖得不太好,不过偏北的地方,他们就只能接受山西醋。”
众人说的醋阿杰都知道,他没细谈众人说的醋,而是侃侃而谈保宁醋的历史:“我不是当地人,不了解山西醋、镇江醋的历史,不敢多言,对保宁醋有点浅薄的了解。相传阆中醋周朝就存在了,秦汉广为传播,唐朝开始兴盛。我不是凭空说瞎话,有史料可以佐证,《水经注.江水》里就记载‘江之左岸有巴乡村,村人善酿’。后来清朝在阆中那块儿设保宁府治所,阆中醋慢慢开始叫保宁醋。咱们这里做菜好吃的秘诀就是它,宋代大诗人陆游曾说‘阆州斋酿绝芳醇’,还流传了一句戏言,离开保宁醋,川菜无顾客。” ①
这已经不是阿杰第一次跟外地顾客普及保宁醋的历史,《周礼.天宫》、《华阳国志.巴志》②等被他翻来覆去讲,他已经能够倒背如流,在讲述保宁醋历史的时候,他慢慢摸索,琢磨出一套话术,又参照这些史料编故事,讲保宁醋在每一个王朝更迭中几近灭绝,都会有个人站出来带领保宁醋走出困境。
其他人闻言,纷纷往碗里倒醋,一边听阿杰讲保卫保宁醋的故事,一边干饭,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们觉得加了醋的饭十分好吃。
“保宁醋里加入好几味珍贵的中药材,你们离开,绝对吃不到这么健康的醋。”阿杰走向众人,“我有门道给你们弄到正宗的保宁醋,怎样?你们临走之前,要不要从我这儿带两罐醋走?”
大家伙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阿杰牵着鼻子走,七嘴八舌说:“我要两罐,我要三罐……”
阿杰掏出笔和本子,像只小蜜蜂在人群中穿梭,记录每个人订几罐醋。
林北:“……”
这家伙唯手熟尔,看来不止一次干这种事,难怪这家伙上杆子给他当向导。
缓过了辣劲,林北把抄手放清汤里涮着吃。
一行人用完了早饭,离开早餐铺,阿杰挤出人群,跑到林北身边,跟林北介绍后齐的风土人情,还时不时高声跟身后的人群互动一下。
路过汽车站,林北进入汽车站,有两辆大巴车停在站里面,车门是紧闭的,林北就扶了一下其中一辆大巴车,一道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喂,你干什么的?”
林北回头,看到一个男人拎着一个桶朝他走来,一脸凶相。
阿杰见状挺身而出拦住男人:“阿滨哥,这位是从南边过来的老板,枸杞就是他收走的。”
叫阿滨的男人神情不那么紧张了,却还是戒备地盯着林北,见林北远离大巴车,阿滨这才收回敌意的眼神,绕过阿杰,放下桶,打湿棉布擦大巴车。
这个时期什么都乱的很,各个部门规章制度十分不完善,就有人钻了这个空子,不知道走了什么路子弄来大巴车,费了点心思给大巴车做了点手脚,然后让人四处散布开大巴车能一日暴富,给车站管理费,就可以把车停到车站,可以跑公交车跑的路线的消息。
吸引那些胆大的人找过去,去的人没有一个人空手而归,全部身背巨额贷款,这个贷款还是民间贷款。
买车的人开车确实赚到了钱,可赚的钱还还利息,修修车换换零件,每月大巴车再被人恶意毁坏一两次,给大巴车换玻璃、轮胎,兜里一个子不剩就算了,可能还要倒贴钱。
这些人从年头干到年尾,回头发现本金一分没少,还贴了不少钱进去。
阿滨就是其中一个,他抱着一日暴富的心态买下这辆车,开了半年他就发现了,每月月末都要加班加点跑车,如果哪天懒了,就会掏不出还利息的钱。
他刚修完车回来,准备洗车,开干干净净的车出去拉人,打个水的功夫,就有人摸他的车,他不动手打人已经是他脾气好了。
林北还不知道这辆大巴车是阿滨个人的,他跟阿滨说了声抱歉,到窗口找售票员询问包车的事。
阿滨手顿了一下,他加重力气洗车,阿杰回头看了他一眼,追上林北,见林北在窗口和售票员说话,他刚想凑上去,被冯援朝拽到一旁。
“你就给我站这里听。”冯援朝强硬道。
阿杰收回黏在林北身上的视线,勾着冯援朝的肩膀问:“淮市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吗?”冯援朝早晨跟自己说他在淮市看到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田野,平坦开阔的柏油马路,市区自行车随处可见,隔十几分钟就有一辆公交车从眼前驶过去,站在自家屋后的石桥上,能看到火车飞驰而过,孩子追逐火车去上学……阿杰想象不到望不到边际的田野是什么样子,想象不到火车从眼前飞逝而过的样子,想象不到天大亮了,孩子边在路上玩,边去学校的场景,因为想象不到,所以他不相信冯援朝说的话。
“我明天带照片给你看。”冯援朝说。
虽然冯援朝已经不想搭理他了,但是阿杰不在乎,嬉皮笑脸问:“那边的孩子上学不用翻山头、走山路吗?”
“那里是平原地区,没有山给孩子们翻,镇上有小学、中学,有的村也会建小学。”冯援朝说,“他们离家近,中午回家吃饭。”他去上学,背着午饭去上学,说是午饭,其实就是几个洋芋,等到中午,老师升起一堆火,他们把洋芋做上记号丢火堆里,火灭了,他们把洋芋扒出来,扒开烧成碳的皮,狼吞虎咽吃下去。更多时候老师给他们煮洋芋。
现在山里的孩子走他们以前走过的路,吃他们以前吃过的饭,冯援朝以前不觉得有什么,直到去了淮市他才发现山里的孩子上学太难了。
林北问完了事情,扭头发现冯援朝、阿杰勾肩搭背说悄悄话,他一个人走出售票厅。
他刚刚向售票员咨询他包车去九襄,要怎么包。售票员说后齐没有去九襄的线路,林北塞给他一包烟,销售员火速把烟揣兜里,跟自己说他帮自己向领导请示一下,售票员离开了几分钟,回来告诉自己他们领导拒绝了自己包车请求。
林北提出他想和车站领导见一面,售票员坐在位置上喝茶,摆明了不想再和他沟通。
售票员觉得继续和林北沟通在是浪费时间,他做出喝茶的动作,希望林北识趣点,自己离开。
如果他不是到九襄谈生意,可以靠两只脚走过去。但是他就是到九襄谈生意,必须找代步工具。林北站在台阶上,抬头眺望近处的山,白云从山的上空悠哉飘过去,露出湛蓝的蓝天,他多看一眼,灵魂上染了的浑浊便被洗掉一分。
林北的心平静下来,打量只够停六七辆车的汽车站,注意到大巴车边上多了一辆摩托车,一个身穿皮夹克的男人靠摩托车上抽烟,那个叫阿滨的男人抱着一个木盒子从大巴车上下来,蹲地上数木盒子里的毛票,手上的动作由快变慢,林北站在门口,似乎听到了男人粗重的呼吸,听到到男人心脏沉重地跳动。
这是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呼吸,悔过却怎么也抹不掉的过去带来的心跳,林北下意识攥紧包,调解乱了的呼吸。
皮夹克男人等的有些不耐烦,他丢掉烟头,夺了阿滨捏在手里的钱,把钱装皮包里,骑上摩托车扬长而去。
阿滨拎着空桶上了车,驾驶大巴车离开汽车站。
车站里还剩一辆大巴车,司机却迟迟不出现。
冯援朝、阿杰发现林北不在售票窗口,跑出来,在门口看到了林北,两人朝林北走去。林北也发现了两人,指着汽车站仅剩的一辆大巴车,问两人:“这辆大巴车,今天不跑了吗?”
“我不知道。”冯援朝挠头。
要是刚刚冯援朝没跟自己透露眼前这位老板极会卖货,这位老板这次来西南,就是寻找西南土特产,把它们运回南方卖,阿杰肯定不会跟林北透露其中隐情。这不是冯援朝跟他透露了嘛,阿杰脑瓜子转的特别快,很快做出最有利自己的决定。
他先把大家带出汽车站,随后拉着林北到树下,跟林北透露这辆大巴车和阿滨的大巴车是他们自己贷款买的,他们没掏一分钱,跟卖车老板贷款买的车,正是他们一分钱也没掏,利率比民间借贷利率高四厘。
林北震惊到失声,他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在没有本金的情况下贷款买明显超出他们购买能力的东西!
“车站这辆大巴车,是许树的。他想赚钱,开其他路线,被那条路线的司机师傅围堵,那群人把许树打进医院,还把许树的车开走藏了起来,还是许树拖着伤找卖给他车的老板,许树给没给老板好处咱不知道,反正第三天,许树的车就停在汽车站里了。”阿杰忍不住唏嘘,“他俩赚没赚钱咱不知道,反正自从他俩买了车,就没一天安生过。”
林北心思转的非常快,他包车到九襄都包不到,不由担心接下来找不到交通工具把货从产地运到小林场,他下意识敲点手背,脑中闪过王国华的身影,这人打着承办老年食堂的口号,在淮市吃的非常开,经常出入(正攵)(广付)各个部门,他倒是可以借鉴一下。
林北心里有了主意,忽然朝汽车站方向走去,把阿杰吓了一跳。
林北就站在汽车站进站口,目不转睛盯着停在站里面的大巴车。似乎想通了什么,林北朝阿杰招手。
阿杰被林北一系列行为搞蒙了,他揉了揉脸,笑容谄媚跑到林北跟前:“老板,您有什么吩咐?”
“我要包他俩的车,至少包三周。”林北说。
“……老板,您没开玩笑?”阿杰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
“西南自然风光好,上次时间匆忙,没机会看一看这好风光,这次来西南,我原本打算就是带领厂里的员工到西南旅游,顺带弄点东西回去卖。”林北略微有些苦恼,“刚刚我到售票窗口询问包车的事,工作人员说站里的车不跑其他线路,这两辆大巴车是私人车,不受车站管控,我就想租这两辆大巴车。你去帮我问一下车主,如果他们愿意,一辆车一天30块钱,油费算我的,有一点你提前跟他们说清楚,我包了他的车,他的车只能拉我们厂员工,不能半道上拉其他人。还有,如果车主不能开车,车主得给我找一个司机,雇司机的钱得车主掏。”
林北掏出五块钱,阿杰火速拿了钱,风风火火跑回招待所骑车给林北办事去了。
众人听见了林北说的话,个个喜出望外。冯援朝、胡翔就淡定许多,因为早晨林北跟冯援朝透露过带领大家到泸定县旅游,当时胡翔就在旁边。
林北一行人离开汽车站,继续参观这座县城,遇到供销社,一行人走了进去,再出来的时候,人人头戴一顶红帽子,身上多了件红背心,手中举着一个旗帜。
他们走在路上,路上的人频频回头。
有人忍不住好奇,想问是啥子情况,还挑了一个手腕上戴了块手表的人问:“你们这是干嘛的?”
“我上回来注意到西南自然风光好,趁着厂里不忙,这次专程带厂里员工到西南旅游。”林北回应道。
“来西南旅游?”他不明白他们这穷乡僻壤有什么值得看的。
林北抬头看近在咫尺的大山:“眼前的山,头顶的蓝天,西南的风土人情,哪样不值得看?”
当地人:“……”
林北说西南山青水秀、淡云舒朗、人美饭赞,当地人听的心花怒放。
中午,林北根据当地人推荐带大家吃香辣兔丁,泡椒鸡杂兔肚。
傍晚,阿杰风尘仆仆在招待所找到林北一行人,看到每个人头上多了一顶帽子,身上多了件红背心,这些背心有些眼熟,好像是供销社卖了好多年卖不出去的陈货,他们人手一个旗帜,站在招待所大门口兴奋交谈,路过的行人频频扭头望向招待所方向。阿杰眼珠子瞪得老大,原来整个县城传疯了,南方的厂长带员工到西南旅游,说的就是他们。
县城居民都在讨论这个厂长什么来历,阿杰:“……”
人家只不过脱了棉衣,取下帽子、围巾,大家就不认识枸杞商了,甚至三五结群凑在一起瞎猜,猜厂长来自哪座城市,他的厂子有多大,家底有多少。有人说厂长心地好,他们见过死抠门的厂长,也见过大方的厂长,但至今未见过带着员工横跨数千公里到一个地方旅游的厂长,所以说这个厂长心地好,也有人说山有啥好看的,哪个地方没有天空,饭的作用不就是填饱肚子,十分不理解厂长之前的言论……
大家各说各的,县里热闹极了。
阿杰不敢直视林北,生怕笑出声。他走向林北,目光有些漂浮说:“老板,您想什么时候见阿滨哥、许树?”
林北看了下天色说:“咱们找个饭店,点上菜,你去喊他俩过来,咱们边吃边谈。”
阿杰跑进招待所匆忙喝了杯凉白开,又气喘吁吁跑了出来,推着自行车带大家找地方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