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并不知这位公爵出身的权贵公子,是哪里得知的他,找到了他的家。
又是从哪里知道的这药,他可从未给别人制过。
自然地,他现在也不知。
曦珠却知道了,前世的卫陵,也在吃这个药了。
所谓的头疾,该是在那时候就有了。
她静静地坐在榻边,昨夜他睡过的地方。等青坠来唤她去吃晚饭,外间早已黑透。
大风刮过院里的树木,发出潇潇的声响,卷飞了漫天的春花。
屋里有些冷了,灯也被纱罩盖住。
这一日的夜晚,来得太早些。
她一个人吃完饭后,他还没回来。
*
既要保住卫度的命,峡州一定不能出事。
没有卫度,峡州的战事也要尽快平定。
都督孟秉贞要忙碌武科举的事,自然乐意有人操劳峡州那边的粮秣调遣。虽说权势多在兵部,但摊到军督局,也有不少的事。
没有比卫陵更谨慎用心的人了。
孟秉贞拍拍屁股,整整官袍,在起风前,于下属们的恭维声里,下值归家去了。
却在此时,卫陵第三次收到了亲卫送来的峡州战况。
不容乐观:一连两场水战,都输了。
当地宗族势力纠缠在一起,地方兵多是傅元晋的旧部,难以调令。
这不是最严重的问题,更为难解的,是兵部从户部要不到钱,户部说今年比去年更困难,国库没钱了。
打仗消耗的是钱,没有钱,就是拿忠肝烈胆,和身后一家人的命去填窟窿。
没有几个人做得到。
打了败仗不要紧,可要是多了,等着卫家的,只会是死路一条。到时与贪墨皇陵一起治罪,实为方便。
卫陵已然预料到最坏的场面。
再是卫度闯下的祸事,还未了结。
皇帝的意思,卫度贪墨出来的三十万两亏空,要卫家来填。
将信揣进怀里,他从军督局出来时,外面起了大风,迎面刮来一阵尘土,混着哪里飘来的柳絮。
京城一到这个节气,总是多风。
乘着夜色骑马回到公府,身上的衣袍已满是灰尘。
在正院廊下的灯笼光里抖了抖衣裳,又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抹了把脸,卫陵走进屋内,去见父亲。
母亲退避了出去,他迈步走近那张藤床,看见上面一具老态龙钟的身躯。
曾经的巍峨如山,如今却变得清瘦。
铜褐色的一层皱皮上,遍布了往昔战场遗留的功勋疤痕,垂挂在一到天气大变时,便会如同断裂疼痛的骨头上。
卫旷今日浑身疼得厉害,妻子和女儿来给他按摩,直等到郑丑来为他针灸过后,睡了过去,到现在被唤醒。
他乏力地在黑暗中睁开眼,望着面前不见面目的小儿子,听到他的低声,是来问他那三十万亏空的事。
这是皇帝要卫家出血。
他们也不得不出了,这是放过他那个二儿子的条件。
“你自己去办吧。若是不够,就找你娘要。”
他攒下的家业,本也是给儿女的。
卫旷无奈,最后道:“你大哥那边,不定有人要害他,你在京要盯牢,防着那些人。”
每一日,父亲都要如此说。
他也又一次应声。
“爹,我知道。”
哪些人,卫陵心里是有数的。
身边的亲卫,几乎都被派出去盯着那些人了,尤其是六皇子。
不过几句话,见父亲咳嗽不止,嗓音嘶哑,卫陵去端水来,搀扶他起身喝完,才告退离开。
到了外厅,又见母亲坐在椅子上,神情不安。
这些日发生的事太多了,杨毓时时恍惚,不是想在峡州的大儿子,就是想被关在牢中的二儿子。
她看得出来,丈夫和小儿子每每谈过话,皆是神色凝重的样子。
这一日,甫一看到小儿子出来,就着急问道:“你二哥何时被流放?”
“三日之后。”
卫陵回答了母亲。
也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一张憔悴昏黄的面容,贵妇人的模样尽失。
但当今的景况,到底要比前世好得多了。
卫陵这样想着,与失神的母亲行礼,离开了正院,回到自己的院子。
*
与平日一样,更衣洗手后,他一个人坐在外间吃饭。
饭是热的,也是他喜欢吃的。
残桌被收拾后,他去往偏房沐浴,水也是暖融的。
回到屋子,关上门,他却没有回到内室,反而去书案前坐下。
在一盏挑的幽暗的灯下,再看起那几张送来的战报,思索能尽快结束战争的战术办法。
也在想如何把那三十万两,拨到峡州去。
想得多了,久了。
时刻紧绷的神经,终于发作,他又开始头疼了。
不停游移转动的瞳孔稍抬,目光凝滞,落在案角摆放的贝壳灯上。
还差一些,就要修补好了。
他愈发烦躁暴乱,四处摸索着找药。
翻箱倒柜地,却小心翼翼地,怕弄出动静,惊醒了睡着的她。
但许久,都没有找到。
他有些颓败地垂首,任冷汗从下巴滴落在衣襟。
陡然想起上一次吃药,是在前日,好似被他放在了榻上。
他起身的一瞬,觉得眼前有些发黑,站着缓了缓,才挑灭了书案上的灯,回内室去了。
脚步放轻地,走到榻边坐下来。
隔着七步的距离,混沌的青色床帐内,她似乎又在侧睡,背对着他。
在堆放引枕的地方,他稍微翻找了一下,就找到了那瓶褐色的药。
没有犹豫地,拔出塞子,就要倒出来吃。
头疼得他快忍受不了了。
但就在要将掌心的药,往嘴里填去时,帐中蓦地传来了她的声音。
“卫陵,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头疼的?”
在窗纸透过的淡薄夜色里,在窗外沙沙的狂风落花里,是那般温柔。
他一下子就停住了动作,先是有些迷惘,继而猜到今天郑丑过来,她一定问过郑丑了。
他还有什么能瞒着她呢。
也不想再瞒着她了。
况且这是这么多日以来,她第一次主动找他说话。
于是,过了好一会儿,他眨了眨有些酸的眼睛,低声道:“是在我大哥和爹死后,我去了北疆就有了。”
他无意向谁展露自己的脆弱。
在那段遥远的少年岁月里,他处处要强,绝不会在人前表露自己的软弱;在后来的那段血腥征伐里,他更不会允许自己,在他人面前显怯,露出弱点。
不论是谁,即便是他的爹娘,是他的家人。
只有在她的面前,从她目睹他的第一次狼狈开始,他不会觉得这是一种羞耻。
因为她会安慰他,会关心他。
她对他向来是心软的。
就如此刻,手里的药瓶掉落在地,磕碰一声,惊慌地弯腰去拣,他听到她仿若弥补他前世的遗憾,说道。
“郑丑说这个药会折损寿数,让你少吃些。”
“我没有天天吃,实在受不住头疼了才吃。我还想我们以后的日子,要长长久久的,白头偕老。”
她没有再说话了。
额穴的阵痛仍在继续,如有一把刀在里面搅动。
卫陵其实想说,只要让他抱她,他的头疼就会好了,但他知道直言的后果,所以不敢。
更不敢去主动抱她,和她一起睡。
因而他小声道:“我听你的话,今天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