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不知,只是现在的他,离不开卫家。
皇帝知道,太子同样知道。
所谓的软弱,到底是伪装,还是真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只要当上了皇帝,迟早有一日,利欲熏心会让人抛弃了软弱这种东西。
神瑞帝在死去的最后一刻,是卫皇后陪伴在身边。
他脸色苍白地说起两人从前在潜邸的记忆,胸口起伏不定,感慨道:“若是没有你的哥哥,我们也不会有今日啊。”
今时今日,夫妻离心;过去旧年,恩爱美满。
但卫皇后早已在日积月累的冷落中死了心,眼中掉了泪,心中却是一片冷漠。
她伏在他身上哭,说还记得曾经的许诺。
两人要不离不弃,生死与共。
在那一晚,他与哥哥进宫清君侧前,他搂抱着她,对她说。
在神瑞帝驾崩前,卫皇后愿以残留的善念作陪,在殿外的淅沥雨声里,与他回忆过去。
*
雨停息下来时,恰是天亮。
却仍黯淡,浓密的乌云积聚在天上,久久不散,笼盖着下方的京城。
自卫陵走后,曦珠睡得并不安稳,是被从东方传来的敲钟声给惊醒的。
下床披衣,趿拉着鞋到窗前。
伸手推窗,在愈发明晰的声音中,抬头眺望钟声响起的地方。
乌压压的地界上,各处街道,五城兵马司的人腰携长刀,手持枪快步奔跑,呵令百姓商贩回避。
巨重的城门落下,唯剩一道小门可堪进出,验合身份户籍越发严格。
皇帝驾崩,天地缟素,京师戒严。
于晌午时,京城内收到礼部消息的各处寺庙,开始唱经,鸣钟三万下。
从午时至傍晚,未曾停息。
百官在官衙斋宿,王公大臣进宫哭灵。
便连镇国公卫旷,也在晨时,拄着拐杖乘车入宫去了,尚未回来。
公府大门牌匾下的六角宫灯,被管事带人换下,拿着竹竿往上挂白灯笼。
膳房被下令,荤食暂停,这段日子送往各院的饭食皆素。
郭华音在婆母的教导下,点头应是,转出正院去看各处的布置了,万不能出错,被人揪住把柄。
杨毓忙活一通,感到些微头晕,坐下歇息。
卫虞端来一杯热茶水,关切道:“娘,您喝口茶缓缓。”
杨毓接过,仰头饮下解渴,待放下茶盏,看着门外灰暗的天色,心中无可奈何地焦急。
“这些日的哭灵,你爹的身体可如何是好。”
纵使出门前,她往丈夫的衣襟内塞了药,嘱咐他要是疼得厉害就吃药。
母亲唉声叹气地操心父亲,卫虞也是蹙眉忧心,却只得宽慰道:“娘,三哥也在宫里,会看顾好爹的,您还是少些担心,注意自己的身体要紧。”
四月底雨水不停,怕是落完这场雨,迎来端午,这天就要热起来了。
母亲夜里时常咳嗽,喝了竹沥青才好些。
听到这句安抚的话,杨毓好歹放心多了,抚摸女儿的手,笑着点头。
天慢慢地阴沉,但好似转眼一瞬,便进入黑夜。
曦珠在等待中,用完一顿素面的晚膳。
灯油在阒静之中渐燃,外间又下雨了。
他还未回府,须臾之前,一个亲卫奉命回来禀报,说他要在宫中待上七日。
“安好,勿念。”
她知道这短暂的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一切都是妥当的。
前世是六皇子谋夺皇位,而这一世,似乎遵循正常的轨迹,太子不用逼宫,便登基了。
缓吐出一口气,面对蓉娘的询问:“今晚人不回了?”
她是瞧着,姑娘和三爷好不容易和好。
曦珠笑了笑,道:“不回了。”
这一晚,她什么都没做,洗好脚就上床睡了。
半夜里,她又一次梦到了自己的家,以及爹娘。
她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五岁的样子,被爹爹抱在怀里,和娘亲一起去热闹的街市玩。
无论她要什么,爹娘都会买给她。
她那时最喜欢吃了,甜的酸的,吃得肚子圆滚滚,让娘亲都不敢再给她买吃的。
爹爹还颠了颠她,笑地胡须乱颤。
“再多吃些,爹都快抱不动你了。”
车水马龙中,周遭的景物皆成虚幻,只有爹娘的脸是清晰可见的。
又一个寻常的,过去的某个灿烂晴天。
曦珠又一次从梦里睁开眼,缩在暖和的被褥中,茫然怔怔。
翌日的院子里,丫鬟持帚,在清扫昨夜的落花。湿漉漉的青墙角落,堆满了被雨淋脏了的梨花。
一地扫尽,到了下晌,又下一场小雨,树上的花便愈发荼蘼。
曦珠仍在等待。
兴许花落尽的时候,她就可以回家了。
卫陵答应过她的,等太子登基后,卫家彻底无恙,她就能回去津州。
至于他说的,会陪她……一起回去。
她不知该如何全然原谅他之前的欺骗。
至少不是现在。
尽管这段时日,他被困公府的琐事,总是疲困乏累,又用那委屈的模样来对付她。
她不是不知道,却还是对他心软。
她想着,等公府的事了结,再来真正计较他们之间的事。
虽是这样打算,但曦珠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收拾离京时,带走的东西了。
必须得做些什么似的,打发这漫长的等待。
窗外的丧钟不绝,是喧嚷扰人的。
雨天无事可做,青坠和蓉娘皆在自己的屋里做针线。
她从床上爬起来,步伐不免着急。
甚至踉跄了下,但很快站稳。朝墙边立柜旁,几个摞堆的浅黄雕花箱笼走去。
打开最上面的箱子,里面装的是一些夏冬的裙子棉袄。春日穿的鲜亮衣裳,都于早春时被翻拣出来,折在衣柜中。
下面的箱子里,则是鞋子被罩等杂物。
曦珠俯身,先是收拾衣裳。
应该是等不到这年的冬天,卫远定能回来,她就可以离京了。
兴许会是秋天。
更早些,就在夏日。
或许是七月、六月,也许就在即将迎来的五月……
躬弯的脊背微滞,垂低的长睫之下,一双眼望着手里的宝蓝掐花皮袄。
可她也明白,峡州那地凶险,海寇并不好战胜,否则卫朝不会受那么多伤。
就连傅元晋每次回来,身上或多或少,也带着斑驳的血痕。
海寇与狄羌相比,究竟是哪个更凶残些。
她不知,也不想得知。
有些出神地想起那段黑暗的归途,背着她的人,说过的话了。
如今的卫朝,应当在傅元晋以养寇自重被定罪后,接手了峡州,不知现在如何。
但阴阳相隔,两世交错,各人有各自的路要走。
她能做的,已经都做了。
一箱的衣收好,扣上铜锁。
曦珠直起身,反手轻捶酸胀的腰,而后依在柜门边,四处瞻望屋子。
想着除去从津州带来的衣服,还有哪些东西该装起来。
似乎极少,自从住进破空苑,很多东西都是卫陵添置的。每一件器皿,每一个家具,都问询过她的意思,才会安置下来。
便连柜中的衣裙,妆台上的首饰,多是他买给她。
那些,她没有打算收拾。
从津州来京的路途遥远,她带来的多是金银,装成一箱箱的,存放在公府的库房。
至于剩下的,不过些衣物和喜爱之物罢了,免得路途搬运劳累。
更是因镇国公府毕竟不是家中,可以任由她装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