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喝得多了,又言笑晏晏地凑上来,面带红晕说道:“微明,我妻家有一个外甥女,性子贤淑、样貌端庄,家中教养极好。若是有意,改日带你去见过。”
来京的这两年多间,已有不少长官同僚向他表示,有联姻的意思。
许执委婉推拒过数回。
这次,他的目光第几回地落在那深褐色的木墙。
嘴里的酒液辛辣,放置在膝上的手不禁攥紧了。
又要如常拒绝,却忽然从隔壁传来一声碎裂的响动,“砰”地,有什么砸在了地上。
他的心骤然紧缩,险些要站起身,但强忍着坐在凳子上。
杯盏中的酒水,洒了几滴在桌。
一双凝滞的眼透过那堵厚实的墙,似要看穿她所在的隔壁,发生了什么。
卫陵得知亲卫禀报,骑马赶到聚福楼的雅间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一张圆桌上歪七倒八地,摆了四五个酒坛子,皆已喝尽。点的三道菜,倒是未动两口。
她喝得醉了,脑袋枕在手臂,趴在桌子上。
嫣红莹亮的唇,微微张着喘息,呼出的尽是浓郁酒气,衣裙也被漏出的酒湿透好些。
正偏头半睁着淡琥珀的眼眸,睫毛轻颤,朦胧望着窗外的黄昏流云。
下方的街道,不时有叫卖的喊声:“嘞———新鲜的艾草嘞———艾草嘞,香得很嘞!”
卫陵一路从军督局赶来,已满是热汗。
风徐徐地吹到身上,泛起凉意地看着哀伤的她。
耳畔是蓉娘和青坠无能劝阻的着急。
他紧握的拳头松开,抬袖抹掉脸上的汗水,走了过去。
到快无意识的她身边,将她的头扶起,又弯腰将她的胳膊搭放在肩上,要背人起来回去。
他的意图被醉了的她识破。
挥手打在他的背上,挣扎中扫落了桌沿的一个酒坛。
“咕噜咕噜”地两下,坛子滚落下来,砸在木地板上,碎了一地。里面尚未饮尽的酒水四散蔓延。
“别ῳ*Ɩ 管我!”
卫陵的后背挨了她一巴掌,在烦躁的热意中,心疼难受不已,神情沉冷下来。
眸中仿若失去了一切温度,凝着她道:
“我是你丈夫,我不管你,谁管你!”
他义正言辞一般的厉声,让她头晕地扶着桌子摇摇欲坠。
他赶紧去搀她,又背过身屈膝半蹲,握住她的两条腿,这次力道用了三分,让她无法再动一下。
稳当地站起来,背她走出了雅间。
穿过酒楼内四周各异的打量,他背她下了楼,出了门,一直到将她放在马车车厢的软垫上。
甫一挨着垫子,她整个人都歪靠在车壁。
他手臂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他身上。
怕她往下栽倒,或磕碰到脑袋。
这才朝前面的板子踢了一脚,沉声道:“驾车,慢些。”
马车往柅园缓慢行去,携着潮湿雨气的风从帘子的缝隙钻入。鼻息之间,全是她身上的酒味。
半晌的沉默之后,他额角紧绷的青筋终究平复,温声道:“你才病好,不要喝酒。”
他以为她不会回话,仍会继续以无言抗衡如今的局面。
但却听到了她含糊的醉音。
“我宁愿死了干净,和我的爹娘真正团聚,也不要这个重生。”
他一瞬僵硬住身体,良久,慢慢低下了头。
她枕在他的臂膀,闭着眼睛,面容极平静。
他妄图从她的脸上,寻到做戏的蛛丝马迹。
但没有。
没有……
“曦珠,再等等,很快我们就能回去了。”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张开干涩的唇,从酸潮的喉咙里说出了这句话。
雨丝便是在这时候落下来的,淹熄他的承诺。
斜密如网,从遥远无边的天幕,飘淋刑部衙署的屋顶。檐下挂的灯笼上,有两只雀儿啾啾地叫,在梳理湿掉的羽翅。
屋内闷得慌,热得人不住冒汗,却还得穿着一身严实官袍办事。
新帝登基有大赦,不少人要借机捞狱中的犯人。
这些日以来,刑部可有得忙。从早到晚地,翻卷宗的手都快抽筋。
但见同僚好友,尽职尽责地挽着袍袖,在灯下翻看一起冤案。
是上个月发生的案子,一个官宦子弟因私人恩怨,谋杀一户平民四口人。
原关进牢里待审判罪,恰赶上好时候,家中走了门路送了银子,要将人救出去。
郎中从案前起身,伸展懒腰活动筋骨,道:“你别管这事,怕会得罪人。这犯人的姻亲,可是丽妃娘娘的亲妹妹。”
如今丽妃正得盛宠,生育的三皇子最为新帝喜欢。
正是下值,他劝说两句,听人回道:“我再看看。”
便不再多劝,有为民的心总是好的,可叹他自己不敢管,吹灭跟前的灯,走到了门前,打开见阴沉的雨天。
“外头雨大,还是早些回家的好,明日再看不迟。”
“你先走吧,我等会回去。”
案前灯烛下的人,头都不抬一下。
郎中看他认真,摇了摇头,兀自关门离去。
夜雨声重,灯微弱地亮着。
许执看那卷宗上的墨字久了,眼前发胀酸涩。将纸笔放下,撑肘在案上,指关捏揉眉心缓解疲劳。
松懈心绪间,茫茫然地又想起了那一日的酒局。
她是被卫陵接走的。
目光久久不动地落在面前的纱灯架,入夏的飞虫寻光,不停扑在乳白的外层纱上。
那光晕黄地渐渐熄灭了。
灯油耗尽,再抬头已是天亮。
下了一夜的雨停息,又一日地上职,忽有同僚从外边匆匆进来,对着一屋在忙事的人喊道:“峡州出事了!”
许执刹那看了过去。
当地沿海于七日前发生海啸,滔天巨浪冲上伏军海寇的地点,将士卷进海里的人数千百,大燕损失惨重。
便连领军抗敌的镇国公世子卫远,亦在天降的乱象中撞上礁石。
虽幸运地存活,腿却断了。
如今内阁急议,兵部和军督局的人也进宫去了。
第180章 东流水
一场雨, 从傍晚下到了深夜。
自门外的叩声响起,他下床后便再也没回来。
紧闭的门窗之外,模模糊糊地, 她在半醒的睡意中,好似听到廊下传来的亲卫低声,有“峡州”,有“世子”。
但那声音太小了, 被掩盖在雨声之下。
门再次打开关合,他走了进来, 便一直坐在临窗的椅子上, 无声无息的。
在这般的死寂里,她睁开了眼睛, 隔着一层天蓝的帐纱, 看到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他躬弯着脊背,垂头不知在望地上的哪里。
他的影子也扑落在地上,被窗外落进的昏光拉长。
雨渐渐地小了,天也在一点点地亮了,但仍浸在密布的浓云里。
曦珠原本不该起身的。
是在见他似乎从怀里取出了那瓶药,又一次仰头吞药入腹后,再踟蹰了片刻, 才掀开被褥,撩开帐子趿鞋下床。
没了纱的阻隔, 她将他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仰靠在椅背上,喉结在滚动, 汗水从长颈顺着微敞的衣襟,滑落了锁骨。
硬朗的下颌之上, 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凹陷深邃的眼下,有淡色的青,唇色也苍白得紧抿成一条线。
她见过他这个样子,前世有几次,今生也有几次。是在陷入困境之时,才会于暗处展露的神情。
如今还有什么会是囹圄,唯有峡州。
在他抬头看向她时,她看见了一旁的桌上,上面有一封信和战报。
好像那廊下的不祥轻语,尤在耳畔。
走近两步,她要将被他拆开的信拿起来,却倏然被他伸手按住了手腕。
他的力道并不重,但手背却青筋暴凸地可怖,让她无法挣动半分。
她静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