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昨日就未用饭,整夜也没睡,方才回来更是一个人喝酒,我们不敢劝说,还劳烦表姑娘等会进去,让三爷别再喝了。”
“您的话,三爷一定听的。”
曦珠不懂亲卫为何会突然向她说这些。自从卫陵从北疆回来,她常常看到他身边跟着的这些人,都是沉默寡言,只有领命办事时才会开口应声。现在却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都泄露给她。
更不懂亲卫为何会说卫陵会听她的。
她被领进破空苑,经过其余亲卫时,他们都露出同样意味不明的神色。
她不禁紧张地握紧了手里的提盒。
亲卫将她带到静室外,站定,叩敲门扉,恭声道:“三爷,您别再喝了,对身体不好,还是吃些饭吧。”
话音甫落,门上传来砰地一惊声,震地门板晃荡了几下。
亲卫登时被吓地往后退一步,又见表姑娘也被吓地呆住。
一下子找到主心骨,硬着头皮往前去。
凑近了,还将声提高。
“三爷,是表姑娘给您送饭来的,外头还下着雪,怪冷的,您倒是先让人进去啊。”
离地近的亲卫听到这番话,都不由对他膜拜佩服。
太敢了,不愧是他们这些人里混地最好的。
门背后是长久的寂静,没再有任何声音。雪花飞舞,一捧白雪从梨花树的虬枝坠落。
亲卫心下揣摩,伸手将门推开,又眼神示意还在愣的表姑娘,让人进去。
曦珠没有听到卫陵的话,她犹豫不决。
可在门开那瞬,一股浓烈的酒香就朝她扑来,一个酒坛随着门的动静滚落下来,砸在雪地里。
她还是走了进去。
门哗地一声被关上,她无措地朝背后看了看,一切的风寒都被这扇门抵挡在外。
整间静室很暖和。
是他此次回京,半月的日子,找工匠翻修出来的。见客、休憩,都是在这里。并不大,不过二十来步就能走到底,很空旷,除了一张案几和笔墨纸砚,并没有什么杂物。
他没有回原来的屋子住。
此时他席地坐在一张楠木矮案后,在晦暗幽黄的灯烛下,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你别喝了。”
曦珠没忍住朝他走了一步,也是这步,让心里的担忧反催着她不断往前走。
直到他面前,看清所有的他。
他只穿了一件并灰的单衣,料子很薄,勾勒出宽阔的肩膀。领口微开,锁骨凌厉地横亘,一道长疤盘桓在那里,延至颈项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之间,酒水从嘴角,流经冷硬的下颌,顺着那道疤,滑进衣襟内。
曦珠怔怔。
卫陵放下了酒,抬头注视她。
“会喝吗?”
他的嗓音略微喑哑。
不等她回答,他已经翻出案上唯一的酒盏,残有酒水,是他用过的,将坛子里的酒倒了一杯,移到对面给她。
似乎赌定了他一旦开口,无论什么事,她都会答应自己。
曦珠抿紧唇,半晌,提裙跪坐下,将食盒放到案上一角。
她看向他,点头道:“会。”
端过那杯酒,她仰头饮尽,辛辣刺喉。
他也喝了一大口,又给她倒了一杯。
没有任何言语,曦珠默然地陪他喝酒,一杯接一杯,将他倾倒而来的酒水都喝净,仿若他不停下,她会一直陪他。
逐渐地,她歪靠在案上,衣袖被洒落的酒水湿透。
卫陵忽而笑了,“怎么能喝那么多?”
酒水浓烈,寻常男子三杯就得倒,她却喝了快半坛子。
曦珠有些晕然,含糊不清道:“以前就能喝的。”
她望着他脸上的笑,问:“三表哥,你高兴些了吗?要是不够,我还能喝的。”
卫陵将酒坛放下,道:“不喝了,陪我说说话吧。”
“说什么?”
她手托着泛红的脸颊,问他。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了错事,私吞军田分封将士,应该斩首凌迟?”
话一出口,卫陵就顿住。
他不该,也不能问她这个话。
却见她撑着身子,坐地端正了,看着他,认真说:“是因为之前黄源府平叛藩王作乱,已经花了许多钱,现在东南峡州那边要钱抵挡海寇,北疆也要和狄羌开战,如今朝廷艰难,户部扣住了银子,拖着不给,就连粮草都所剩无几,将士没有军饷是很难靠着一腔赤忱去打仗的。国库没钱,谁也不想出钱,先前军中出了几场哗变,你没办法才那样做的。”
她并没有说他错了没有,只是在阐述这起事的缘由。
尽管粗简,却说得明白。
卫陵问道:“谁告诉你的?”
她不可能知道。
只这念头才出,他就想到一个人。
“是微明与我说的。”
曦珠熏醉地眼睛有些红,可在说出这个名字时,还是滞住了。
卫陵沉声:“许执。”
她垂着头,轻轻地嗯了声,道:“我问他的。”
她努力回想那日他回京,她却去法兴寺给爹娘上香了,没有及时迎他,等回来时天都黑了,花厅那边还亮着光。
他在大发雷霆,震怒的样子吓地她只能躲在角落,听到了只言片语。
后来又知道他回京,是因被撤掉领兵之权。
她很担心,在去见许执时,才吐露一两句,又闭上嘴不继续了。她怕他也不知道,为难他。
那时许执正挽着袖子,蹲身用钳子从炉里扒拉出焖烤好的红薯,闻言问道:“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
他开始将那各方难解的纠葛掰碎,用最易懂的话告诉她。
与此同时,他擦去红薯外皮的草灰,细致地剥着皮,在话讲完,看到她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时,微微一笑,将焦黄流糖的红薯递去给她,温声道:“吃吧,小心烫。”
他略去其中残忍龌龊,只将复杂的事实明了说与她听。
卫陵听懂了,许执这些话后的不忍。
额角一阵刺痛,头疾犯了。
“三表哥,是我越矩了,我下次不会了。”
曦珠见他神情,隐约觉得问这个事不对。
下一刻,便听到他的问,很平和。
“为什么不问我,而去问他?”
“是真地怕我如别人口中所说那样,以权谋私,不再和以前一样了,是吗?”
如今许执才是她最可亲的人,她才会拿这种事去问他。
“不是的,我没有那样想。”
曦珠的声音低下去。
只是什么呢?
他追问道:“若是我真的有,你怎么想。”
“你应当明白,这公府上上下下,从里到外,处处要银子,不管是这里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都要钱,这些还只是小数,人情往来,要拢住那些人的心,甚至让人冒着没命的危险做事,那些才是大数目。”
这个问题好难,她混沌地沉默下来,醉意开始泛滥了。
“好了,不说这个了。”
觉得为难到她,他笑一声,目光盯着她醉后愈加妩媚娇柔的脸,转口问道:“许执待你好吗?”
她似乎终于能答上他的问了,笑着将头点了点,“嗯,微明对我很好。”
她真地喝多了。
才会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说着另一个男人的好,语气里是难掩的喜欢。
“他会带我去街上玩,吃好多好吃的。他和我一样,都喜欢吃鱼,我们最常去的就是城东的柯家巷,那里有一家食肆的鱼丸最好吃了。”
“他在刑部的差事应当不算清闲,怎么有空陪你玩,怕不是渎职偷懒?”他问。
她立即反驳,气鼓鼓地瞪他道:“微明做事很认真,不会偷懒的。他都是休沐时才会与我出去,其他时候忙地都找不到人。”
“好,他很好。那除了玩,你们还做什么了?”
她想了想,笑弯眼眸,“也不光玩啦,他还问我喜欢哪处的屋子,喜欢什么样式的,带我去牙行找人看,说是现在他还买不起大的,只能先买小的,等以后有银子再换。”
说到这,她有些撇嘴道:“我与他说过,我这里有钱,可以先买下来,但他说不要我的。”
“为何要买房?”
又是一个已知答案的问。
“我嫁给他以后,就要离开公府,总要有个住的地方呀。”她不解道。
“我忘了,还以为你会一直住在这里。”
良久,他望着她眉眼的笑意,面颊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问道:“你们婚期是什么时候?”
“明年十月二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