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来找他算账的。他前夜抱她回府,是因夜深悄静, 不想打扰,抱她只不过出于本能的应尽责任,何曾细想其他?
男子攥笔的手指不自觉拢了拢,待看到魏妆出现在门外,手上提着几盒糕点。想到沈嬷说过,她进京专为他排队买了淡味的酥糖,结果宁送给了贾侍卫和猫吃。
这是终于想起自己了?
莫名的心底一软,挑眉问道:“你来找我何事?”
魏妆没想到竟是他在。她适才跨进院子,翡韵轩内白墙黑瓦,似一种水墨肃寂的格调,的确很适合作为清修静室。而前院与后院则隔墙分开,在边上单独辟出了一条道通往后院,让她颇感奇怪。
见前院门开着,她就径自走了进来,赫然瞅见谢敬彦一袭墨黑色常袍端坐书案。不由问了句:“是你,怎的你在这里?”
两人问得异口同声,那话中的“你”字听得格外意味深长。
这世间的情愫诸多奇妙,有时明明人还是那副外壳,鼻子眼睛眉毛的,偏却一些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变化,就立时察觉出了差异。
说来其实也没有装的必要,前世在云麒院里朝夕冷对了十余年,她不爱他,他漠视她,若非还有个儿子牵扯,情分早尽,连做戏都做不下去了。何况他还是那般城府深邃的谋臣,心眼子细到难测,他若是也已穿了回来,须臾便能将她辨别出。
重生才没多久,魏妆吐血前的一幕仍历历在目,两人的结局不算光彩。
她本已对小谢三郎的感情看淡了,然而望着此刻这张玉质金相的俊颜,想到在坐的是他,那个自己从少女起痴慕十余年的前夫,心里的憋屈与恨意又涌现上来。
魏妆抿唇一笑,换了寻常的口吻道:“原来是三哥呀,以为你该去上早朝了。我此来找鹤初先生送回礼的,给她的猫粮。”
说着晃了晃手上的一摞精美小盒。
在谢左相心里,她便是那善妒俗媚、不可理喻的妇人。她十几年没进过他的琴室,就为着不遭遇他轻视的眼神。今日就算进了,私心好奇也罢,却要说清楚不是为了监视他。
……果然不是给人吃的,谢敬彦为适才荒谬的自作多情而哂笑。夫妻薄情,魏妆无视他已久,何曾关注过他冷热。
好比年年的严寒酷冬,他肩头落雪沾满,她的房门和心却都是铁皮做的。
男子手中的纯狼毫笔稍抖,笔尖墨汁滴下,将地图上做好的记号晕染开墨圈。
谢敬彦低头一觑,淡冷道:“翡韵轩隔做两段,前院是琴室,鹤初先生喜清幽无扰,住在后院。她出去了,傍晚得归,你且放在此处,她回来我转交便可。”
关于鹤初先生,记得和魏妆解释过,琴艺之交,旁无嫌隙。魏妆似乎也不打听,他就没在意。
更多的解释则不便多言,大理叛党一直在追查鹤初的下落,唯恐走漏了风声。
鹤初的母亲乃是庆王高迥之妹,嫁与当时的大理王太子,庆王中箭伤亡后,大理叛党旋即屠了王太子满门,只留了襁褓中的鹤初流亡在外。因此又有人纷传,说是淳景帝射死庆王后,授意大理叛党做出的事。故而鹤初对淳景帝亦心存隔阂。
谢敬彦既穿回来,这些事他都要在皇后薨逝前弄清楚。但凡淳景帝与太子可正名,他便无须再走一遍刀尖沥血的弄权险途。
好个“她出去了,傍晚得归”,说不出为何,每听谢某人口中提及别的女子,魏妆都意味酸涩。明明早都不爱他了。
她原以为他多年不间断清修,是与那女琴师朝夕知己交心,抚琴奏日出日落来着,没想到两个院子竟是隔开的。
魏妆将礼物在旁侧的小桌上一放,淡道:“三哥的红颜知己,照顾得可真仔细呢。如此我便放在这里,先告辞了。”
转身拂裙,欲往外面走。
谢敬彦睇着女子曲媚的娇影,冲口而出:“魏妆,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话?”
男子黑玉般凤眸里盛着不甘,清凛艳绝的身躯勾勒着泰山将崩之势。想起在她离开后,那些痛心自责郁藏难抒的日子,他此来,并不准备瞒她。个中实情本来也该让她知道。
熟悉的夫妻相处滋味又弥散开来,他的凌厉深沉,与她的矜漠。
魏妆步子顿住,空白沉默了稍瞬。
想起吐血之前,与北契郡王被堵在花厅里的一幕。谢敬彦挺括修长站在门前,毫无温度地冰冷质问:“魏妆,今日这桩却是连脸都不要了?你作何解释?”
她曾多么地倾慕眷恋过他,在那一瞬就碎得有多彻底,已无话可说。
她不知道谢敬彦是为何重生的,但猜他应该在当街救她的那次才刚穿过来。然而他重生与她何干,总不过是他又得再谋一次权罢了,他擅长的莫非这些么?
魏妆睇了眼映竹,映竹是个聪明谨慎的,紧忙识相地避了出去。
魏妆转过身来,看向男人:“有眼可观,有耳可听,大人该看该听的都已发生过了,你我之间还剩什么可说?”
谢敬彦默然,知她必然恨怪自己。即便无缘再续,他也不想让她被真相堵着,干脆便了断个痛快吧。
他搁下墨笔,掀起浓睫:“事情我都审问清楚了,是我错怪你。毒妇陶氏收买恶婢设局陷害,且在你常饮的汤药里下毒,你走后我处置了她们。误会你全是我的错,心系朝堂而忽略了后宅,不该引狼入室,上演农夫与蛇。我既得机缘回来,总要向你赔罪!”
呵,他可算听信了自己最后的话,还了她一个清白。
魏妆仰起下颌眨了眨眼眸,继而凉薄曼笑道:“大人朝乾夕惕,忧国奉公,当表千古名臣,何错之有?错的在我,区区一个从六品小官之女,怎能痴心妄想,挟恩高嫁。我不该攀附高门,奢望夫妻恩爱、付出的得到回应。不该不知感恩,反而无视规矩贤良,惹来非议纷纷,辱没谢府的尊望门第。错的都是我。好在现已看清了自己斤两,断不敢阻碍大人前程,祝大人大展身手,再创辉煌则个。”
知她吵嘴厉害,前世吵吵还能哭,如今妇人心肠,言辞老练,再加少女元气,伶牙俐齿的都不带停顿。
而那话中句句反讽,他竟无语置喙。
谢敬彦说道:“在你眼里,我就没付出过了?谢某从未提过‘挟恩高嫁’,经筵日讲那天,在马车里我对你说过什么话,便都是昔年的我真正所想。婚后冷落我的莫非是你?二人行事还要绑个婆妇在窗外观望,离了她你就不能活了?奢望夫妻恩爱的却是我,被挡在门外、数年不得入卧房,满朝皆知左相不得夫人心的,亦是我。即便有曾误会,可在府上府外,我能尽力捧护宠足你的,我都对你魏妆做了。你可曾真正爱过我一回?”
“是我谢某的错我认,你不原谅我也罢。但是京中风云起伏,你从前在后宅不知凶险,如今我提醒你,做什么都好,但莫要涉及后宫,切忌惹出是非!”
魏妆听得双颊发烫,电光火石间把马车里旖旎缠绵的一幕回忆了一遍——
“魏妹妹为何与我退亲?我想知道理由。”
“谢某十五那年,在筠州府魏家庭院与你一见,此后便将婚约记住心里。所念便是他年要与你成亲,优渥盈足。目中再无其他颜色,可要我将心剖给你查验?”
他前世为何不说,竟说他爱她?他们之前岂能有资格提“爱”字。是觉得重生回来,一切复初,过往桩桩件件的都被洗刷干净了么?
印象中的权臣克谨凌厉,雅俊艳绝,凛冽如昆仑傲雪,凡尘难攀。几时听他这般丰富辩词,还有着冤屈怨怼之意。
魏妆心口起伏,咬唇冷声道:“你住嘴,信口胡言,十三载夫妻谁怎样心里清楚,我不想听这些。”
谢敬彦:是不是胡言她当然最清楚,他对她渗入骨髓的动容,唯有她切身体会过。
但知女人骨子里娇蛮,不想惹怒她,唯沉默相视:那你想听什么,吾一颗心都剖个干净给你了。想要便要,不要放手则罢!
夫为妻纲,畏妻如虎家风不正,身为赫耀名门的陵州谢氏宗主一支,他所能做的只能到此程度。
魏妆瞥去看院外的瓦墙,望见墙头上鹤初先生的那只小肥猫,往昔记恨的旧事又浮涌起来,顿然她的心又凉寂了。
她悠慢应道:“我不过结交人际罢了,若说凶险,倒是三哥要走的那条路比较陡峻。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的事不用你置喙。你若得闲,便劝劝二夫人,算盘子打得隔几个院子都能听见。那后宅中馈的活儿,辛苦操持还讨不着好,另择愿意的姑娘去接吧,魏妆对贤良妇德再没有兴致。礼物也莫要送了,省得我贪心昧下,白送了打水漂。”
说着转过身,揩起刻丝撒花裙摆,婀娜娇姿往台阶下走去。
黑漆象牙雕屏风下,谢敬彦攥紧清劲手指,晓得她原是彻底抛弃他了。
罢,强扭的瓜不甜,她若决意,他会放手由她去!
第56章
魏妆没能搬去褚府。
隔日大早, 大鸿胪褚家的马车停在了谢府高门前,穿一袭鹭草滚边劲袍的褚琅驰先跳下地,而后扶出了满面忧愁的褚老太太和阮氏婆媳俩, 往罗老夫人的上院里去。
倾烟苑内,魏妆才用过早膳, 一小碗燕窝粥,搭配五色糕饼与可口小菜, 便见一个二等婆妇前来传话。
魏妆重生回来这些天,除了最初时日贪倦思睡了些, 等老夫人的寿宴一忙过, 她便开启了早睡早起营养均衡的养生模式。还在坊市买来好几本长生手札,睡前练习一刻钟的柔筋健骨操。
操劳十三年,再活一次, 当然倍加珍惜暖热活力的肉-体了。
随同二等婆妇去到琼阑院, 还不到晨昏定省的时辰, 院里没什么人。通常这时是由先出门当职的男郎们请早安的,魏妆平日都避过时间,免得遇上谢三郎。
但听褚老夫人长话短说道, 益州府的邱姨母病危了, 先前一直瞒着不说,褚家也是才刚得知的消息, 连忙匆匆收拾了行装赶去益州探望。估摸着得住上些日子,正好老二褚琅驰在休假, 就跟着一块护送去, 府上的事务暂交给大儿子夫妇掌管。
于是歉然地拜托罗氏照拂魏妆, 等婆媳俩回京了再接姑娘去褚府小住。
那益州府邱姨母虽只比褚老夫人大十岁,然而在她心里情同生母, 一夜之间,只见褚老夫人都憔悴了许多,白头发多出来好几根。
魏妆重生前见过邱氏,到了八十多岁仍然鹤发童颜,一次朝廷举办重阳节寿星活动,把正好在褚府的邱氏请去了宫中赴宴,故而有印象。没想到这期间有此波折,连忙宽慰了褚家婆媳几句。
罗鸿烁虽然听褚老夫人的话不太高兴——怎么说的呢,“拜托谢家照顾”?若细究起来,自家三郎与魏妆乃是名正言顺的订婚关系,听着却像魏妆是她褚家的什么人了一样。
但一想到魏妆不必搬走,她就没来由地松一口大气。
映竹和葵冬都是罗氏派去倾烟苑服侍的,虽这两丫头短短时日俨然有被那魏姑娘收服之势。但罗鸿烁一贯赏罚威严的压迫感在那里,两丫头有话是不敢隐瞒的。
听说昨日魏妆又去琴室找过谢敬彦了,好一会儿才出来,眨着水盈盈的眸子,莫名心慌气喘的模样。
罗鸿烁也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敬彦清修的琴室除了那或男或女的琴师,外人就莫想被放进去,魏女倒是进出了无障碍。
只这当口,京中各家迫于皇帝与董妃的压力,都不愿把贵女拿来说媒,魏妆简直成了敬彦成亲的救命稻草。她若能留下,怎么说都对谢家有利呀。
罗鸿烁便也阔达地随了几句安慰话,又让人拿来一根好人参送给邱氏。
褚琅驰伴着祖母告辞,路过魏妆座位跟前,忍不住认真道:“按照原定的打算,本该下午来接魏妹妹的。我在府上新置了花架,还养了几缸子金鱼,听说你们小姑娘都喜好这些。怎料突然却要去益州了,不过你且放心,那边见有好看好玩的,我回来时捎带给你!”
边说着,瞅见魏妆香娇玉嫩的模样,堂堂郎将局促得连耳根子都泛红了。
罗鸿烁眼尖,心急又无奈:瞧瞧这,魏女实则乃红颜祸水也,竟把石头般的褚家老二都勾走了!
魏妆起身施礼,只作随和道:“褚二哥不必往心里去,照顾好老祖母与阮伯母最要紧,祝一路顺风。”
故意对褚二热络些,免得罗氏打什么歪算盘。眼下可没几个媒婆接单了,让他谢府自个着急去。
恰巧谢敬彦过来例行请早安,穿一袭纤尘不染的挺括绿色朝服,头戴乌翅官帽。进院撞见这一幕,他便睇着旁边的茶几,颦了颦眉如若没在意。
不想被那女人觉得自己窥觑,或介怀她言行。既已把话说透,没了感情便作罢,他亦无须屈身求全。
褚琅驰转过头说:“贤弟你来了。我要陪祖母和母亲去趟益州,怕是得待上十天半月方归,还请照顾魏妹妹一段,等我们回府了再来接她。”
褚琅驰言辞耿切,心里想的是,谢褚魏三家昔年乃世交,既然谢敬彦对魏妆无意,魏家如今又落魄了,谢魏退了亲,自己也算有义务担当起照顾魏妹妹的责任。
去个十天半月也好,没准那什么定亲玉璧就归还了呢,到时褚琅驰只稍自己开口表白则个。
呵,谢敬彦瞥了眼好兄弟动心动情的紧促模样。视线略过魏妆,雅然清淡道:“这是谢府应该做的,琅驰兄照顾好二位长辈,也代为问邱老夫人安好!”
他也不明言照顾魏妆是谁的责任,只这般寡漠,听在旁人耳中就似与她磊落地划出界线。
多可心的小美人儿啊,不懂珍惜有什么办法?
褚二感慨地拍拍他肩膀,抓紧时间出发上路了。
大清早的正院里无甚闲人,一时安静下来,便显得谢敬彦的绿袍与魏妆的绮丽裙裳格外醒目。这人竟是把六品官服都穿出了阁臣清凛气质,将后来那凌厉深邃浑然天成,却又掩得甚好,若非是她对他早已看破,旁人只会觉得卓绝君子。
魏妆凉凉地对上去,仿佛看见男子狭长凤眼里的一丝轻蔑——在说她轻易勾引了他的兄弟。她就是个毒蝎祸水,谁沾惹谁被淹。
魏妆心想,她何止勾引而已,她约莫还要嫁。那是她今世的夫家待定,之后若一定要嫁人,她就是准备考虑褚琅驰了。
褚二只爱打仗,几年都不定回京城一趟,嫁了就跟没嫁似的;大鸿胪府上还不缺美馔金银,过得富庶流油,世袭罔替,多好的条件。
谢敬彦抿着薄唇轻轻一哼,站在堂中琼姿皎皎,给老夫人请安:“祖母安好。”
罗鸿烁瞧着似乎冷场,忙作缓和笑起:“说来本以为下午魏妆就搬过去了,我还让厨房准备了酒菜,预备中午一家子吃顿团圆饭。既暂时不搬,饭仍是要吃的,中午就都回府来用膳吧,莫在衙房吃公厨了。”
谢敬彦道:“近日翰林院繁忙,御前案卷堆砌,尤其朝贡典章要改,怕是要晚上才得回府。”
很符合谢某人的作风,他既穿回来,自然是见都不愿多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