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焦皇后、杜贵妃与沈德妃盛装华裳慢步而来,其后紧随着董妃、饴淳公主,还有“身怀六甲”的梁王妃霍柠,以及皇后宫中的季花师。
各人只扫来花架子一眼,便被赫然吸引了目光。
焦皇后先开口道:“这是,魏妆你们今年参赛的花卉?”
“是两位妹妹与我一同带来的。”魏妆搭腕福了一礼,先将谢莹谢蕊的香玉牡丹介绍过,又解说了自己用来供观赏的三盆花。
应道:“另外,臣妇新近在永昌坊开张了簇锦堂,地址便是先前的悦悠堂,花坊里还有不少好看的品种呢。欢迎各位娘娘夫人小姐们,得空前去参观,魏妆备着茶水果子恭候。”
这巧嘴儿伶俐的,听着多舒适。焦皇后才听淳景帝闲聊,谢修撰对妻子怎么温柔体恤,眼瞧魏妆如此姣好颜色,便晓得夫妻间必然满意不已。女子婚后幸福与否,只看形与容便知道个八分。
还是自己做的一桩好媒诶,焦皇后心里也高兴,称赞道:“说来去岁秋就听闻洛阳已育出一款牡丹新株,却小半年了无甚下文,难得今日在你们这里一见,却是娇妍瑰丽,叫人过目难忘啊。果然,谢府姑娘出类拔萃,本宫没看错魏妆的花艺!”
夸魏妆,连带着谢府千金也抬高了荣宠。话毕,示意身后的季花师,将投票签子给了谢莹两枚。
今日入园的不管男郎女郎,人人手上都有三枚签,用以投给钟意的花卉。之后统计谁的花获得签数最多,哪盆花就是今年斗妍会的花魁了。往下再评选出第二名、第三名,和入围奖两名。
皇后中宫的季花师肩膀微勾,看上去是个面容平静素淡女子,闻言斜眼瞄了一下魏妆。上次的帝王花就是她救活的,季花师本来算着时间告了假,没想到回来花却活得好好的。
她默然地把手上投票签插入竹筒中。
杜贵妃撇嘴冷冷一笑,心里只觉爽快。那奚府后面连着大长公主府,都是向着绥太后和梁王的,奚府、谢府一退亲,谢府可就彻底支持帝后了,梁王休想得到什么好处!
她们杜家虽不敌德妃、太后背后富庶,到底手里握着实打实的兵权,有何可惧?
贵妃转眼打量起面前的几盆花,委实也是爱得不行不行的。便对魏妆轻淡一笑,也给了谢莹一枚签子。
沈德妃没给。奚府退亲,魏女也做不成梁王妃,这谢府是指靠不上了,走着瞧吧。
沈德妃若有似无地睇了眼季花师。好戏要开始布置了,妇人仿佛胜券在握的样子,扬起眉头。
梁王妃随在后面,对魏妆却是有些羡慕。早知道她做了谢府三少夫人,自己何必这么装身孕。太后今日感了风寒,未能来参加。但因梁王妃霍柠怀了身孕,那可是十二个时辰小心看护,对梁王也更加地偏心了,这身孕还不得不继续再装下去。
她睇着五盆各样别致的花,心道香玉牡丹果真是好看,然而太粉嫩纯妍了。却觉魏妆带来的那盆黑牡丹更带感,墨紫透艳,像是狠毒却又分明娇媚……想不到呀,这样的女子能打动谢三郎的心。
梁王妃看在黑牡丹的份上,也给谢莹投出了一票。
皇后宫妃们带头捧场,旁边的姑娘们也便纷纷上前来投了不少签子。
魏妆心下满意,只叫谢莹谢蕊先在原地看着,她去四处看看别家的花,一会儿再换她们的岗。
第91章
本以为谢莹的两盆香玉牡丹是今年独具鲜颖的, 魏妆在园子里转悠了一圈,竟发现还有个新奇的品种,乃是兹国郡主莎曼带来的花卉。
这兹国位于大晋朝与厥国之间, 因兹国王的王弟入赘厥国,做了厥国跖揭单于王妹的郡马, 故素来与大晋疏远。
近阵子却派了使臣与郡主前来进贡,奉上几车礼物。淳景帝年轻时征战四方, 而今逾中年,便注重兴业固本, 有意招抚夷国邦交关系, 遂予以款待。
但见那莎曼郡主带来的花卉,层叠卷曲的浅紫色花瓣,形状微似喇叭, 却更要浪漫飘逸。某些角度看着像千纸鹤, 某些角度又像舞女旋转中的绮丽裙袂, 更有一抹沁人的香味。
与香玉牡丹的风格迥然不同,不及牡丹惊艳大气,但却别致出挑。再加上皇帝有意收服兹国, 宫妃们都晓得附和圣意, 便多投了几票。
等到巳时过后,把各花所得的签子一统计, 莎曼郡主的签数仅比香玉牡丹少了一票,拿了第二名。香玉牡丹则不出意料地夺得了花魁, 其余几家贵女分别位居第三与入围奖。
焦皇后命人授予了斗妍会的金章, 另有赏赐不等, 和颜悦色道:“难得郡主一路远道而来,还能把花照顾得这般鲜活。此花瑰丽曼妙, 本宫此前从未见过。今岁真是群花争艳啊,尤其香玉牡丹也相当出彩,都让人们惊喜万分,呵呵。”
莎曼郡主半面覆着薄纱,眼中盈了被夸奖的欣喜,景仰地躬一礼:“回皇后,这花叫作‘曼拿罗’,它花期长,花朵绚丽,花叶扶疏,尤其这紫色的品种最为珍贵,寻常少有能瞧见。曼拿罗不仅美观,香味还独特,常闻能令人心旷神怡,幸福且满足,好处颇多。”
“此番依父王所托来朝贡,但见中原疆土辽阔,民生富庶,莎曼有幸见识,深感荣幸,这也是大晋皇帝与皇后的福气绵延。我听闻京都人人爱花,皇后娘娘宫中还有专门的御园,这趟我带来了十六盆曼拿罗,还有一包花籽,便以赤忱之心进献给皇后。盼它们能在皇后的宫中满园开放,绚丽芳香,还请笑纳!”
杜贵妃听得眼红地撇撇嘴:呵,太后刚与帝后关系缓和了些,连这外邦夷国都懂得奉承起来了,驿馆那些官员平日就没少收贿赂。
好戏这就要开场了。
沈德妃则意味不明地露出一抹得色,幽笑着把季花师瞪去一眼:“此花贵重,还得看花师好生照料着,否则就可惜了兹国郡主的千里迢迢、一路上贡。”
季花师面无波澜地颔首应了:“喏,定不辜负皇后与娘娘们厚望,将花籽亦栽种得满园开花则个。”
今日绥太后着了风寒没能来,不然焦皇后也要送上太后几盆。
上次的帝王花,因着只有一盆,后宫谁人都想要。皇后本来提醒皇帝收敛点,放去他勤政殿里养着,谁知淳景帝偏就是偏宠中宫。于是借口寄养在皇后处,惹来多少关注。若帝王花被养死了,别谈什么与太后能缓和了,还得在早就僵持的关系上,再堪堪加厚几层冰。
是以焦皇后颇为庆幸那日魏妆的毛遂自荐。
皇后收下了莎曼郡主的花,转向一侧,和蔼道:“魏妆在花卉上多有造诣,这曼拿罗本宫便也送与你两盆,在簇锦堂里仔细养着,花籽带几颗回去栽种,之后与本宫交流些经验吧。”
又得了新花种,魏妆连忙搭腕谢过赏赐。她簇锦堂里的植株越有特色,便越发能在京都众多花坊中脱颖而出。
莎曼郡主眼见皇后把花赐给不相干的人,不禁微微露出讶色,但对上沈德妃的暗示,又用欢喜掩盖了起来。
谢莹选上了花魁,心中满意不已。早先还怕香玉牡丹救不活,结果开放得软香富丽,叫满园子的人都纷纷侧目,且拿了头名呢。
至于要在婚前赌一口气什么的,早已经没那必要了。
……
斗妍会的花魁评选出之后,便开始了贵女与男郎们的赠花环节。女郎可主动将花赠给心悦的郎君,郎君亦可问爱慕的女郎求要,再或者本不相识的二个人,蓦然因花而生出情愫等等。
谢府退亲一事虽广得赞誉,谢莹更堪称大家闺秀。但忌惮着奚府和老长公主的颜面,暂时却不便对她表露什么。谢莹略有失落,倒是也乐得自在,悠然煽着小团扇,坐在架子旁歇凉。
那边汉白玉小桥下,奚四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眼看着谢莹的牡丹花,那般好看,心里颇感后悔。但知她必不肯原谅自己,只是想把心里话说明了。
他先时的确有些勉强亲事,但随着相处增多,却是真心盼与她成亲的。岂料现在……
奚四踌躇着是否过来对她解释一番,谢莹斜眼瞄见,就不太舒适。正想撇开头去,只见一道宽阔的肩膀,将她与奚淮洛的视线隔挡开来。那魁梧的身躯,彷如健挺的一束高墙,让她顿时舒了口气。
谢莹细一看,认出是茗香醉门外见过的那名将官。
退亲那天汉阳郡主话里话外的设陷阱,她因着莫名想起他而添了几分坚定,心下便觉这个将官憨实又令人放松。
谢莹难得主动打了一句招呼:“是你?我记得你这位军爷,在茗香醉里。今日你心中的那位姑娘也在锦卉园中么?”
骁牧述职与休假时间将要到期,预备回庭州府了。适才与好友进入园子,本想远远地望一望谢莹,却发现她在漠视奚淮洛的试图靠近,他便大步踅过来阻隔了视线。
没想到谢莹竟然还记得他。
武将少见的略显局促答:“她也在。我将要回边关去了,趁此机会前来看看花展。”
而后半俯身,打量起谢莹的牡丹花。他们骁家曾是军武世家,充入大晋边军役后,祖母仍有养花的习惯。骁牧亦能分辨出几分花形花香,只觉得花也如其人,润美而温纯。
而旁边的那盆黑牡丹,或便是三少夫人栽种的了。
他知道许多事必然与魏妆安排有关,譬如谢莹刚巧在巷子里遇见奚四,以及后来林梓瑶又刚巧在医铺外遇见那私通的两个。但却处理得甚精妙,并未把她自己牵涉其中。
骁牧对三少夫人却是多了几分佩服的。
他低沉声道:“这盆牡丹开得令人目光难舍,形色香气皆为上上乘,若能早些知道投票的规矩,我该上午进园,多投上几签!”
说得也是,香玉牡丹今岁拔了头筹,说实在有些惊险。毕竟皇上有意拉拢兹国,而那曼拿罗花又颇有异域特色。好在三嫂嫂的花艺堪称行家里手,经她护养两个月的牡丹新株,胜出应是必然。
不晓得是否因为对这将官第一印象深刻,谢莹莫名的自在,不像先前与那奚四谁谁的,总端着放不开。
她口才竟也变活络了,笑答道:“斗妍会意在表达韶华似锦,郎情妾意,好花常开。是让姐妹们展示精美的花卉,却无须纠结多添谁的几个签。但军爷你的夸奖,我也不客气收下了!”
忽而一眨眼:“且看我今日心情好,既然你钟意的姑娘也在园中,这花便送与你一盆罢,未免误会,且说是你从我这买来送给她的。胆略大些,喜欢就表达出来,你不说怎知道人家是否也喜欢你。挂在墙上的字条,你以为人人都会注意?或者她不爱奶茶烧烤,那便是永远也发现不了。”
譬如谢莹自己,若非那天魏妆看见茗香醉这间铺子,要下去买来品尝,谢莹也想不到的。
骁牧听得她这般俏皮舒心之言,心里原本对她退亲的担忧便消散开来。只狭长双目盯着女子苹果般的脸颊,对自己说话的口吻甚觉有趣,不由悄然噙起嘴角。
他确实没想过这一点,只以为京中贵女人人都喜食甜点零嘴儿。更不敢奢望过叫她知道。
三年多前,谢莹给他送手帕的那会儿,应该才十四五岁少女,还没有像此时外露的娇憨霸气。
骁牧措辞答说:“那真情话意墙上的便签你也看到了?京中还有谁能与她同名呢……而我以为她会光顾那家铺子。”
谢莹尚未听完他说话,正打算去搬花给他,却脚下一崴,险些儿滑倒。骁牧顺手一牵,话顿在半途咽住,谢莹指尖扯在了他衣襟上。
格外硬朗结实的胸膛,忽地一抹风拂过,只见有手绢从他斜襟里飘了出来。
她忙伸手去捡,约莫四五年前时兴的绣纹了,洗得干净如新,角落还有一个名字“芃儿”。
谢莹拽在手里愣了一怔,本是准备捡起来还给骁牧,但瞧着似乎熟悉的样子,却忽然想起来些什么。
她从没送过别人帕子,仅很久以前有一回,与朋友出去金乌大街上,正逢边关凯旋而归的官兵,路人们送水送物,锣鼓喧天。她凑热闹给一个长相英俊的小将,递了条手绢擦汗,没想到……
谢莹说:“这条手帕是我的。”心里有点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谢莹是个自小的颜控,譬如对桃花风流的奚淮洛,对洒落不羁的悦悠堂主乌千舟,还譬如当时一眼隽挺的边关郎将。
可是怎么才三年多过去而已,他……肩膀宽阔变厚了,身板更硬朗稳健了,而当年那醒目的脸庞上,多出了一道刀痕。像是刀尖从他脸颊划过,之后愈合过程中又在烈日风沙下暴晒,便留着了一条暗沉的痕。
难怪她全无印象呢,只是这么一细看,才把先前的模糊样子浮现上来。
骁牧攥了攥粗粝的手掌,他这三年多来自然变化许多。亦从正八品的边军役宣威校尉,升至述职后刚提了衔的正六品昭武校尉,都是拼命赚出的军功。
他兀地将那沙场上的勇气拾掇起来,应道:“是芃儿你的。”叫出谢莹这个久远的乳名,仿佛却半点不生疏。
然后端起了花盆,执着地说:“这花送我必珍惜,但我即刻要启程去边关,带去路途迢迢。骁家世代镇守边关的将门,早已粗粝习惯,唯恐京都娇养的牡丹去了边疆水土不服。再来京都述职也不知何年,更或战死沙场,到时交还不便,就还是放在你这吧。”
谢莹望着沉甸甸的花盆,似乎听明白过来话里的意思……可这话她也反驳不了。
听闻庭州府那地儿飞沙走石,男郎们糙野健硕,动不动就要披挂跃马上阵。连浴桶澡池这些怕是都没有,沐个身子得去原野上的露天湖里,京都的贵女细皮嫩肉如何消受得起?
但是,他这意思是把自己送给他的花,又送回到了他“喜欢的女子”手中吗?
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谢莹懵然了一瞬。
魏妆才要走回来,瞥见这一幕,就没去吵扰了。毕竟皆是情窦已开的季节,谁都有点儿各自的秘密。
只从廊下取了一碟新鲜的桑葚果子,边走边吃着,想去竹林旁休息一会。这边没有花卉盆展的架子,人们往来较少。
怎才走到附近树下,却听那亭子梁柱的后头,隐约传出暧昧的低语。她乜斜眺去,竟是怡淳公主倚着一个侍卫在厮磨。
饴淳公主豢养侍卫,许多人都有耳闻,但也不至于这么急不可耐,等不及回府去吗。
魏妆仔细一觑,但见怡淳颧骨上的腮红格外鲜艳,眼神也迷离,却像是中了媚毒时候的样子。
啧,总给这个那个下-媚-药,现下竟然轮到了自己了……可这京中她董妃母女骄横得势,谁人胆敢招惹她?
招惹她又有甚么好处。
魏妆咬起下唇,脑海里浮现出了某人凛冷艳绝的脸庞。不无意外。
那就还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她往外头走去,诧然看见两名御史丞经过,又是御史丞,好嚒,都使顺手了。
魏妆便佯作对旁的贵女提醒道:“这附近野猫叫得格外响亮,姐妹们仔细些,免得惊扰到了。”
御史丞耳尖目明,果然听进去了。今日锦卉园里斗妍会,后宫主位娘娘都来参加的场合,少府监那群人却连野猫都没驱走,是工作失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