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妆抿了抿唇, 嫣然扬笑:“恭喜谢大人考核结束, 连日来辛苦了,特褒了猪肺汤以作犒劳。都说吃什么补什么, 还请享用。”
这话莫名怎听着不太对味?
然谢三郎心中委实没把鹤初先生思考在内,倒是听属下汇报,女人近日采买花卉开销颇多,怕不是又缺银子花了。
呵,他对她痴心入骨,一应身家莫不都是她的,何用含沙射影。
男子微弯眼角,磨齿道:“阿妆若有要事,不妨直说。”
想到哪里去,难道次次煲汤都是为了讹他钱?果然财大气粗谢宗主也,断情绝爱最适合他。
魏妆原不过是心虚,用毒花熏了他半个月,生怕影响了他的考职。
一时便挑明了说道:“有些琐碎,或能助力你先拔掉部分杂草,三郎可有兴趣讨论?”
她先将呈老花师发现曼拿罗有剧毒的话转述了一遍,复又提出疑问:“在锦卉园里,我听贵女们议论,只道兹国与厥国是姻亲,而厥国多年与大晋势如水火,未曾真正歇战。兹国贸然来大晋上贡,它便是想耍些阴谋把戏,也总须先周旋周旋,如何一开始就用此狠毒伎俩?就不怕被人发现了猫腻?除非它背后还有一道稳妥的靠山,让它知道这么做必不会出问题……而这靠山,难道会是沈德妃母子?”
“斗妍会上莎曼郡主进奉了十六盆花,当时沈德妃还在旁提点了皇后的花师。当然,我这暂只是猜测。但若此举真是兹国与沈德妃相呼应,那么能使兹国甘愿冒险,德妃母子必然另许了什么好处,但这好处却不知为何物了。”
这其间的好处,谢敬彦能推测得出。
听魏妆一番话头头是道,男子不禁暗暗赞赏。这女人性情蜕变后却是厉害,若然身处不同的阵营,他或还须提防几分!
据她分析,便叫谢敬彦越发证实了心中的猜测之一。
——若德妃母子勾结兹国是真,想必梁王与厥国也有猫腻。而前世庆王漂泊在北契的旧部,迟迟不回应谢敬彦放出的招安讯息,只怕便是忌惮这一点。
后来庆王旧部在与朝廷和谈的途中,竟遭遇厥国伏击,阵亡于塞外,同样也离不开梁王的作梗。
梁王高绰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置太子高纪的身世于不明境地,让朝臣继续争议,转而支持以太后为主心的梁王自己一派。
记得这次考举主客司之职的乃是梁王麾下的郭郎中,而兹国郡主在送了皇后十几盆花后,很是在宫里殷勤交道了许久,那花卉开得中宫满园子都是,从未有谁怀疑过——显见皇后身边的花艺师也有问题。
随后焦皇后日益衰弱,莎曼郡主则在皇后薨逝的前半年回了兹国。接下去太子废黜冷宫,梁王掌了邦交事务,与兹国一向关系亲厚——总总的线索,忽然因着这株剧毒的曼陀罗而串联在了一起。
谢敬彦绝不会让庆王旧部的惨剧再来一次。既然发现梁王露出的马脚,就不能让马脚再缩回去,应当抓住它,趁其羽翼未丰之前来个措手不及!
弄倒梁王便无须过多的周折了,而谢敬彦未来也不必背负那弑杀宗亲的历史危名。
他狠绝地笑笑,安排道:“焦皇后醇厚宽仁,若不拿出证据说服,只怕她也做不了甚么决定。我先去文渊馆翻阅花卉典籍,顺便调查她宫中的季花师,阿妆可直接入宫去,将此事据实告知也。”
就这么直接提醒吗?
魏妆默了一默,便明白过来。焦皇后虽然宽厚却非愚钝,她既然能在太后的隔阂之下,从始至终保住尊崇后位、锁住皇帝的心,显见是有点儿思量的。她所呈现的宽仁贤让或就是她的手段,只是没想到最后会被害于夷国上贡的花卉。
此时的曼拿罗已经送了有半月,想来经过提醒对比后,焦皇后也能感知到些许变化。
却也好,与其等着德妃与梁王羽翼渐满,不如在刚开始时候就将它折了。
但不知道绥太后是否也参合此事了。
魏妆计上心来,遂便点头应下。又对谢敬彦抿唇一笑:“半月不见郎君,快成陌生的了。炖了一盅桑杏猪肺汤,算是给你闻花毒的补偿,快趁热喝了吧!”
这么多天来,也就今夜话说得最多。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像只是同居的室友,她睇了眼男子挺鼻薄唇、眉梢含情的绝俊之颜,在这亮堂灯火之下,说他惑尽苍生都不为过。魏妆的语气难掩酸意。
谢敬彦何等明察秋毫,顿然便把那内涵听个通透,得有多久没见到她对自己上心了?
前世初时烦扰她的猜忌多疑,等到再想看她吃醋,却成了稀罕,反倒不时吃醋挂心的变作他。
她说半月不见,实则分明同在一个云麒院里,日日相见。不过是她无心关注他罢了,又睡得那般早,谢敬彦不忍打扰,却是每时都把她印在心尖上。
只他但凡忙碌紧要,就能将旁他的暂作克制,便是想她也可忍受。
男郎拿起旁边的小碗分装起来:“夫人辛苦,怎敢独享,便与本官一道用了汤吧。”又冲外面的映竹吩咐道:“命灶房备水,今夜早些歇息!”
说着歇息,其实是公子与少夫人早些回房而已,歇息则应该要到甚晚了。
云麒院已经彻夜安静了近半个月,也该是时候让他们恩爱相处起来,老夫人还等着各房添丁呢。映竹双颊一赧,连忙应声“喏”安排去也。
想了想,便壮着胆给三少夫人备了件半透的蚕衣,若要问起来,她就说是天太热了。
深夜亥时,袅袅的烛焰打照着乌木鎏金大床,映出两人沐浴过的熨帖身影,肌肤泛着皂沫的淡香。魏妆若隐若现着新妇的姝媚,被谢敬彦啄舐得如同春雨里绽出的露珠,娇娇盈颤着。
那丰雪之宴,衬得她颈涡里的红痣也变得格外的妖冶。真不知一个这般软糯的女人,如何能用薄薄的香肩,托起娇柔无骨的峰腴。
多日未曾消耗与滋润的彼此,暗涌的反应谁也掩不住。魏妆躲着不让谢敬彦吻唇,谢敬彦亲着她脸颊,只觉少了什么,喑哑发问道:“为何不让我碰?”
魏妆抻着他,娇嗔地说:“三郎不想我。”
……竟与他在此情此景撒娇使性起来。
他好不新鲜,偏捏着她下颌迫她与凤目对视:“此话何意?”
说就说,莫非谁还怕了谁了。魏妆耐不住男子熟稔的技艺,越觉被揉捻得酥骨发软,只好道:“考完试了却不先来找我,反而去寻你的知己琴师。”
原来夫妻之间还有这些讲究。他俯在她耳畔道:“这半月考职压力大,不过去抚琴清修罢了,何用多想?今后我将你放在首位便是。”
“人都说夫妻若是感情好,一旦见着对方便觉放松自在。原来我与郎君之间,却仅此而已,比不过你的红颜知己舒适呐。”
魏妆酸溜溜地挖苦道。
谢敬彦早已经熟悉了她的嘴毒,微掀眼帘:“怕我若是未抚琴就先来找你,你会受不住!”
男郎硬悍的窄腰袭近,但见势气迫人,魏妆心跳得顿时说不出话儿来。
若真是初始的小夫妻,只怕还能克制私藏一些情意,但都已然两世的眷侣了,稍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对方。
谢敬彦俯下薄唇,吻住了魏妆的额头,一忽儿深隧充盈似窒息,便如渊海般摇曳了起来。她的腰肢实在勾人得可以,因着释放了天然,不再似前世的隐忍生怯,愈发显得媚眼如丝。谢三郎亦不想对她刻意收敛,男子摁在枕侧的修长手臂,但见逐渐鼓起劲蛮的青筋。
那涛浪击打持续了很久,间或短暂的停顿,也只是在变化花式,继而更加汹涌起来。
两名新入府不久的守夜婢女,耳听着三少夫人与平日精干利落作风,全然不同的酥媚娇喃,以及三公子的喘息动响,羞得耳根子红到了脖子。
直到水房里备着的新水都快要晾凉,公子才抱起少夫人进去用起来。听到少夫人隐约的泣音说:“腿都站不起来了,脸也麻酥酥的,三郎你赔我。”
三公子听不出语气:“真要赔?为夫且舍了命赔你,阿妆别继续哭。”
后来水房里没多久又漫出了水洼。
隔日,婆子把偷听了墙角的告诉到老夫人耳朵里,罗鸿烁端着茶盏的手都差点拿不稳。若非自己多年器重的婆子来禀报,险些都要怀疑,这是不是自己那个不识脂粉风月的老三敬彦了。
只罗鸿烁到底也习以为常,便道:“月事的时间可有去记过嚒?小小女子竟能那般紧缠三郎,若能早点生下小的也就罢了,我不计她的过。”
婆子一纳闷,敢情老夫人在急着抱曾孙子啊,连门第清规也不再似先前严苛了。
再听起墙角来,婆子也就逐渐没那么积极了。
*
谢敬彦刚考核完毕,尚待考功司校验成绩,正好放了假。他隔日便去到文渊馆查找花卉典籍,带回来一套散册的《万花图鉴》。
纸页甚旧,垒起半掌高的一沓,表面还带着些虫眼子,显然平日无人会去翻阅。
其中专门有一小册介绍的是夷国的毒花异草。魏妆翻开来看,但见书里绘着一株“曼陀罗”,与莎曼郡主上贡的曼拿罗果然一模一样。
字载道,曼陀罗原产于天竺等国,乃剧毒之花,尤以紫色最毒,并不常见。亦被叫做“醉心花”,是夷国用作上等蒙-汗-药的材料。
常闻曼陀罗的花香可迷惘神志,不思食欲,眼沉昏倦,脾胃受损,长久过量则呼吸吃力,日渐消损元气而亡。早期中毒可用绿豆、金银花、甘草与银翘煎水频服。
看得魏妆指尖都抖了一抖,当即命大顺子在厨灶上煎煮起茶水来。
所幸那日及时在花坊前遇见了呈老花师,否则不堪设想。自己的性命安生当然最重要。而这曼陀罗若是焦皇后前世衰弱病故的原因,那么只要焦皇后能活着,之后谢敬彦那些刀尖沥血的上位过程便也可免去了。
魏妆心下一合计,共十六盆花送了自己两盆,也就是这半个多月以来,皇后另有十余盆花每日在宫中散发着香气。
她忙在簇锦堂里挑选三盆多肉,一盆碧透玲珑的玉露,一盆娇嫩粉莹的珍珠石,还有毛绒绒的小熊掌,用来送给皇后便进宫去了。
第96章
今日晴空万里, 宫廊上一缕风吹过。
魏妆随着内廷公公迈入皇后的正殿,便闻见了那缕带着幽淡甜味的熟悉花香,她下意识地屏了屏呼吸。
焦皇后端坐在殿中的美人靠上, 正与过来请安的两名妃子打着叶子牌。忽见魏妆到了,便让身旁大宫女将自己的纸牌接过。
“臣妇参见皇后娘娘。”魏妆屈膝福礼, 将藤篮子里的三盆多肉盛上。每一盆多肉都栽种在掌宽的花盆里,花盆是魏妆为簇锦堂特意定制的, 有彩瓷,亦有紫砂陶瓷等等, 越发衬得那颗颗多肉玲珑剔透。
看得焦皇后绝口称赞, 立时被吸引去了目光。
时下盛安京本无养植多肉的风气,甚至大伙儿从未在意过还有这种花卉。最近一阵子却变得一株难求起来,尤其千金贵女们更是以此互相攀比。而花市里的据说都被人提前买走了, 只能在永昌坊的簇锦堂才能高价预订到。
在焦皇后看来, 平日里所见的花卉, 多是薄叶与花朵,这多肉却稀奇,既没叶子, 也不似仙人掌那般生硬扎人。或者说它的叶子既是叶也是花, 还颗颗像珍珠一样粉嫩娇憨,真个讨人喜爱啊。
皇后忍不住把魏妆夸奖了一番, 只道是小姑娘独具慧眼,颇有经商能力。旁人若经营铺坊大多先须经过一番沉淀, 她竟刚开业就这般红火起来。
又命人传季花师进来, 把花盆领去摆放。
魏妆都已与谢三郎成亲了, 在宫里宫外,谁都知道谢三郎宠妻无度, 焦皇后却还唤着小姑娘,可见对她的偏爱。
周边的宫女嫔妃不由得投来了笼络的目光。
季花师正在外面的御园里伺弄花草,很快便走进殿来。但见女子二十余岁,头上戴一顶草笠,接过花盆时略微异样地打量了眼魏妆。
这多肉原产于遥远的西洲,那里遍地沙漠还有昆仑奴人。眼前这位谢府三少夫人,肤白唇红似出水芙蓉,该是在深闺中娇养,如何可知这类生僻的花种?
季花师恭敬地颔首,含蓄道:“听闻多肉产自沙漠之地,京都无有谁人在意,谢少夫人当真见多识广也。”
此话说的,难道在试探魏妆是否也认识同样生僻的曼陀罗?
魏妆对季花师的怀疑又增加了几分,但谢敬彦既已开始调查她的来历,却也不必打草惊蛇。
做了那十余年的高门贵妇,心机城府自然是有的。魏妆便对焦皇后谦虚地解释道:“臣妇初时进京贺寿,身上所带经费不足,所幸蹴鞠赛上跟着姐妹们押注赢了些许。开出花坊后,为了节省开销,便在花市的商旅摊上一口气买了多种特色的多肉。没想到待捯饬起来,竟焕然一新,卖得这般紧俏。”
……原来只是个巧合。季花师敛藏狐疑,将三只小花盆仔细提了出去。
魏妆往窗外一眺,中宫里的御园正处在皇后寝殿的上风口,但见窗外摆着四盆曼陀罗花,另有两盆放置在了皇后的美人靠和妆台旁,而季花师正在给埋下去的花籽们松着土。
此花花期长达数月,能从五月底一直开到十月份。啧,哪个方位皇后待的时间最多,就挑在哪处摆放,这花师可是“真尽职”啊。好在只看到了六盆,其余不知挪去了何处。
因又邀了焦皇后到外头散步,待走近一片竹林时,魏妆用眼神示意皇后屏退旁人。皇后默默觉出女子似有话说,便对身后吩咐道:“此处鸟语花香,就留魏妆与本宫单独走走吧,你们踅去前头的路口等着。”
“喏。”宫女们口中唱喏。
魏妆瞅见无人,便将那《万花图鉴》的小册子从袖中掏出,递给了焦皇后,又复述了一遍那日偶遇呈老花师的始末。
皇后半信半疑地翻开发黄的书页,瞥见那上面绘着的花形,一眼就认出了曼拿罗。再浏览旁边的字载介绍,生生地抽了口凉气。
没想到她近日莫名钟爱的花卉,竟是摧残人性命之物。
联想自己的一些日常表现,原还以为只是天热而倦怠,却不知是否已在缓慢地消损了。
说来焦皇后出自四品挂职官家,不像沈德妃、杜贵妃她们,能有强大的家族势力在背后支撑。也正是因出身如此,昔年才得以与需要避嫌纷争的庆王定了姻亲,更从未见过庆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