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把汤氏急得上火,越发想早点给谢莹找个新的夫家出嫁。
汤氏原本还担心老三小两口那般恩爱,抢占了谢府嫡长曾孙的先机,却没想到啊。
呵呵,听得下人汇报完,她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要不怎么说母亲重门第规矩,乃是件明智之举呢?你看我们大房的儿媳妇,进门几年了都恪守本分,没出过任何差池。这老三房里的,美则美得妖姣,在筠州府的旷蛮地儿长大,委实性情也与京都贵女不能类比。但谢侯府乃百年的名门望族,她这么做竟是不顾规矩、肆意逾越,传出去叫其他族人和外头怎么看?怕要误会我们陵州谢氏阴盛阳衰了。或者,她莫不是借着谢府风光上位,如今翅膀硬起来就想飞出去?”
谢莹坐在下首的靠椅,正在走神发呆。这阵子母亲给她看了许多男郎的画册,看得她都麻木不仁了,竟没一个能心动,偏是脑海里总想起那个魁梧结实的骁校尉。
回顾骁牧把自己送给他的牡丹又回赠到她手中,还把她当年不经意递出的绢帕一直揣在心口。谢莹在京都已然见过多少男儿,却唯有这位边军武将印象挥之不去。
她忍不住地研究起来边关的气候与生活习性,发现庭州府虽有风沙,然亦有水草,还有边民、军户和番市,并不是先前以为的寸草不生。可又怕自己生来娇贵,受不住那般糙莽的边关生活,不禁渐生出了一丝难述于人的怅然。
忽听到母亲的一番言辞,谢莹皱起了眉头。在她眼里,三哥与三嫂是当真恩爱,怎的忽然斗气了,而三嫂嫂是明事理之人,怎会无缘无故地负气出走。
谢莹便开脱道:“母亲这话可别再多说一次,仔细叫三嫂嫂听着了寒碜。三嫂嫂自进府后,帮了咱们家多大的忙,你莫非这么快就忘掉?门第固然重要,可并非门第是第一要素,先前奚府、林府与谬府,哪个门第不高么?且看看他们做出的糟心事。”
“三嫂嫂若将谢家当做跳板,何须费心又费力地管你我旁人的死活。来自筠州府怎么了,边关军营的粮饷都离不开他们的供应。太后都念着魏老祖父的功绩,可见魏家的风骨。母亲才得了人家的好处,转头又说寒心话。”
罗鸿烁本是墙头草,先听汤氏呱呱地一煽动,怒从心生,只觉得自个惊才风逸的三孙子被辜负了。但听谢莹一番解释,顿时又清醒了过来。
魏女既有此等从容智慧,想来不是个冲动乱来的。
老夫人就不悦地摁了茶盏,震慑道:“大房先前要帮忙时,难得魏妆及时出了个主意,与三郎在背后一番布置周全,汤氏你可是满口感谢。这才刚过去,你却又开始了,还没谢莹一个姑娘家懂事理。”
“你也别梗在心里,老太傅就谢征、谢衍两个儿子,世袭的爵位给了你大房,谢氏宗主的名分让了二房,谁也没偏颇。这世袭爵位可是坐享清闲的好东西,宗主呢,说白了,却是个操心运维的费力活。老三从三年前担当起,干得怎么样,族人们皆有目共睹,没谁敢说个不服。每年分到你手里的红利不仅没见少,反而比从前都多了。人别太贪心不足了。”
汤氏顿时窘得说不出口话。
二房夫人祁氏近日过得可舒爽,事务都推出去让敬彦找来的两个管事干了,她只需汇总后告知老夫人既可。恰巧新得了一种养颜美肤大法,日常便都专心泡在房里琢磨,没去关注这些琐碎。
刚才祁氏一直心虚憋着没敢张口,忽听汤氏提点说,魏妆这是借力谢府上位,翅膀硬了就把人踢开。
好啊,最毒女人心也。
祁氏顿时心头一紧张,她做母亲的,最懂儿子有多执迷于魏女的情感中。对比先前给他塞陪房,那是连斜眼都不看,碰过的床褥都掷出窗去。否则祁氏怎会怀疑三郎不谙女-色,而那鹤初先生乃男扮女装呢?
祁氏正等着抱小崽儿,瞧魏女细腰翘臀的,找下房婆子问话,说是她月事颜色鲜颖月月准时,一看便知好生养。但儿媳妇私自外宿不归,于谢府门第的严苛,仔细家法落下来,罚伤了身子骨。
祁氏便忙开口道:“大嫂实是对三郎两口子苛刻了,妆儿进门这些日子,哪个不夸她好的?就以大公子谢宸说,他在曹职上两年没升了吧。他上面那位侍郎的夫人,从魏妆花坊买了花,心情好,晚上回去给吹了枕头风,谢宸便晋了一级。这些你却看不见,光记着人家门第了。”
“门第怎的了?妆儿是太后皇后都抬爱的,你莫非竟质疑太后皇后的眼光?敬彦他们两口子就只配给大伙儿出力,不配讨好么?我看这必是受了委屈才搬出去的,还好母亲给说了几句公道话,莫叫晚辈们凉了心!”
祁氏说得擦起了眼泪花,做出一副心疼关切的样子来。
将心比心,魏妆既嫁进门后体谅婆母,记着祁氏爱吃的小食、喜欢的脂粉,还给她说老虎与狮子的比喻,她做婆母的也须撑得起门面,莫给三郎拖后腿。
这汤氏就是平素被祁氏忍让惯了,才越发的得寸进尺。祁氏要么懒得怼人,真怼起来,也是字句绝不浪费。
只听得罗鸿烁越发地墙头草了,便慢声叹道:“二房的,你也别在这装腔作势,心思都用在哪儿,当我不清楚?魏妆若私自出府不归宿,该罚的家法我自会秉公判断,却不必各据一词。”
老夫人起初本是反对魏妆开花坊的,生怕损了谢府的清誉,岂料非但没损失,还使得人缘更好起来。
眼下魏妆那簇锦堂可谓炙手可热,不仅宫中得脸,来往的还多是官贵。罗老夫人最重视门第体面,唯恐被人听去八卦,也不好先去为难魏妆,且叫人把谢敬彦找了来。
晌午巳时末了,谢敬彦刚下朝回来,便随郑婆子到了琼阑院。男子修挺身躯穿着挺括的五品绯色朝服,端得是俊美无俦,龙姿凤表。
罗老夫人看得就无奈又心疼,说道:“我知你宠她,她也着实得人的欢喜,这京中我看就没有哪个见了她不喜欢的。但宠溺也须有个度,莫恃宠而骄,逾越了规矩。你身为谢氏宗主,还要做给一众族人当榜样、树威信。何以才刚考上礼部郎中,这么大好的事儿,她却搬出去不归宿了?成何体统。”
谢敬彦过来前就已备了腹稿,这件事他全责担下。
他事后思想,买追妻密札与考取礼部,若分开来发生,魏妆或许都容易消气。偏前晚发现自己学书套路,“口蜜腹剑”;隔日上午又得知他考了礼部,与陶邴钧“叔侄合力”。这就显得他谢三郎“奸诈可恨”了。
但以祖母的行事风格,他若敷衍借口,反而更似袒护。
男子便只作淡然,并不隐瞒:“此事原是孙儿解释不周,叫魏妆吃醋了。先前那陶家的小姐多有模糊称谓,造成关系含糊的错觉。祖母寿宴上,更是叫翟老尚书夫妇引荐介绍。再又我考取礼部,那陶侍郎一番不切实际夸夸其谈,更叫魏妆误会加深。”
“我起先碍于宗主身份,未有多言解释,只叫她走也罢,莫拦阻。她这才搬了出去。正巧花坊忙碌起来,人手不够,忙完便该回来了。怕祖母担忧,敬彦暂时瞒着未说,是哪个多嘴的造谣和离?”
……和离,如何可能?
谢敬彦今世绝不会让魏妆再离开自己!
原来是吃醋了,罗鸿烁这才稍稍宽了口气。只知先前魏女一意退亲,如今竟学得吃醋,想来已是对老三用了心的。
但也知道魏妆心气大,主意多,不轻易服人。虽然罗鸿烁拿捏不住,但身为谢氏的宗主夫人,确是需要一个这般锐利的角色。
再而谢府已经退过一次婚,若真要和离了,岂不影响了风评,之后谢莹、谢蕊和四郎谢宥还怎么说亲呢?
不仅不能和离,还必须和谐美满才对!
说起那陶家的闺女,的确颇不讨喜,听说魏妆刚进京的时候,就当着她和众公主贵女之面,唤敬彦作“彦哥哥”,频找魏妆挑衅答话。后面罗鸿烁自己的寿辰宴,那陶女不识眼色,又弄了只怕生的小猫,搅合人兴致。
陶邴钧怕是还不晓得,他升不上尚书是因为惹恼了太后吧。
罗老夫人皱起的眉头松开,却舍不得屈尊自个孙子,便道:“这就是你三郎的疏漏了。咱们谢府虽不限纳妾,但须做到男女大防关系清明。她生了气,正说明开始在乎你。虽说不能恃宠而骄,但该解释的还需要解释。眼看着二郎谢宜婚宴在即,你这房也不能空了人。我安排人去接她回府,你且把原委给她道清楚,莫要无端置气。”
听出了祖母话中的回旋空间,谢敬彦暗松口气,如此一来魏妆就不必受家法责罚。
他攥了攥掌心里的一封便函,便函是筠州府北上的客船所派出。
他谦礼道:“还是敬彦顺路去吧,明天之内必把魏妆接回,祖母尽可放宽心!”
明天……若换个孙儿媳妇,一个时辰就得给自己赶回来。
还是宠惯魏妆啊。罢,娶都娶了,在这盛安京中,还没有哪名女子比她更入眼的了。罗鸿烁闭起眼睛养神。
*
申时初,一辆豪阔的马车停在广聚香大酒楼门前,酒楼掌柜的亲自领着两伙计出来,把手上的食盒递出。
殷切道:“三公子来了,这是您要的菜品,间笋蒸鹅、螃蟹酿橙、雕花蜜煎、西湖醋鱼,还有几道辣味小食,都在里面了。请拿好。”
谢敬彦兀自敞膝而坐,点了点头,贾衡默默替着接过来。
贾衡跟王吉打了堵,公子最多撑上个七天,必受不住没有少夫人在身边的日子。赌的是王吉半个月的俸例。
为着那句“露水夫妻”,硬撑面子有何用,煎熬的还不是自己。
果然,今天才第六天。
公子虽没说这些菜点了做什么,但听报菜名就猜是给花坊送去的。那句话怎说来着,英雄难过美人关,公子更难过少夫人的关,贾衡这笔钱是赢定了。
三公子素来清傲,能做到这一步,足以证明少夫人在他心里的分量。瞥见马车里谢敬彦垂感极佳的刺锦袍袖,贾衡一声都不敢多吭。
——侍卫却不知,要没有他与王吉左一句右一句地“劝说”,谢敬彦耐不住三天就得来接人。
*
簇锦堂里,魏妆正在调理多肉。用混合了珍珠岩、蛭石碎屑的营养土,来给多肉进行分株和扦插。
她新招了两个花仆,都是有些经验的,跟在崔翊的身边做些日常事务,自己便能腾出手来打理经营上的优化。
先前她把京都各大花市上的多肉都批量收购回来,种在后院的一排墙下。等到把养植多肉的风潮营造起来,销量增多了。她便将每盆的多肉叶片均分在四五片左右,花盆则比手掌略大,小盆出售,同时适当调整单盆的价格,如此既能在产量上可持续平衡,也显得更为精致。
今日午后,二夫人祁氏送来了一方铜胎宝蓝掐丝珐琅兽环冰箱,说是体谅魏妆在花坊忙碌辛苦,夏日天热,用来冰镇些瓜果和饮品,好消消暑气。
让她平日需要用冰块时,自去品雪居取用,那是祁氏的私产。
这位婆母送什么礼物来,魏妆可都是敢接的。祁氏即便再送个更大的冰柜,魏妆也敢照收不误,这跟她与谢敬彦和不和好是两码事。
猜着必然是谢三郎硬撑着几天瞒不住,被府上大人们晓得了。祁氏今世竟这般宝贝自己,不在背后非议她朝三暮四有损妇德云云,反而送东西来笼络,真个叫魏妆意外也。
魏妆让送货的小厮把冰箱搬去了厢房,正好,刚才褚二哥送来了桃子、葡萄、香瓜等水果,魏妆便吩咐映竹拿去冰上了。
褚老夫人和阮大夫人从益州府回来,听说褚琅驰视魏妆为义妹,虽不能如愿让姑娘做褚家的媳妇儿,到底嫁给谢三郎乃是天作之合。阮氏便高兴地认了魏妆做干女儿,前两天魏妆挑选几盆好看的夏花送去褚府,转头干娘阮氏便让褚二提来了水果。
崔婆子忧心了几天少夫人要和离,眼看着那奢侈考究的珐琅冰箱,啧啧感慨:三少夫人是真受宠的,若换别人离家出走,那不得家法伺候,大府那边却送礼物来了!
崔婆子忍不住劝和道:“二夫人是三公子的母亲,瞧瞧对少夫人多好,该是难得的婆媳亲厚。新婚夫妻之间本来容易矛盾,只须磨合一阵便好,还是快回府上住吧,别再置气了。”
魏妆一边仔细伺弄盆栽,一边应道:“我可没气,只觉得更为快活。再说那日是他让我走就走,莫拦。我是有多卑微嘛,非要自讨没趣的再回去?”
崔婆子无奈地叹气:“那少夫人你不想他?旁的女子若逢三公子这般良婿,只怕分开一天都不舍得。”
魏妆稍默,咬唇答道:“旁人之所以是旁人,自然与我不同。我有甚可想他的,左不过就是那一张脸。”
言辞中掖着赌气的意味。
谢敬彦才从前院进来,乍然捕到了末尾的话,心口又被女人剜了一刀。
他想她想到无以复加,她却仍在狠话绝情。但既来了,定要将她哄回去不可。
只看魏妆过得甚悠哉,还与褚二打上了交道。谢敬彦刚才经过路口,竟撞见了褚琅驰从簇锦堂出来。
褚二一脸自在与满足,似乎在簇锦堂里交流甚悦。看得谢三郎心下酸涌,启口笑问:“驰兄常过来看望内子?”
所幸褚琅驰乐哉哉道:“并不算常来,统共这个月也就来两三趟吧。我祖母和母亲听说妆妹妹生意太忙,忙得都宿在了花坊,心里多有惦念。今日恰巧庄上运来几筐水果,便让我挑一些给她拿过来。敬彦贤弟却是舍得妆妹妹辛苦,也不劝劝她别太拼命。”
自从魏妆认作褚府干女儿后,褚二称呼也改成了更为亲昵的“妆妹妹”。
呵,这月也才过了半个多月,就三趟!只祖母和母亲惦念就好,别是你自个儿。
谢敬彦凤目微弯,沉声道:“她对花卉喜爱非常,何能听劝,舍不得、不听劝我便过来陪她了。”
短短一句,莫名听出了卿卿我我的缠绵恩爱。
褚二略一失落,羡慕地啧道:“贤弟好福气。”而后撩袍上了马车。
此刻听魏妆冷漠地说谢敬彦不过就一张脸,便叫人对比强烈。
王吉腹诽:少夫人果然非同寻常啊,怕是不知道,京中多少女子被这张脸迷得茶饭不思的,她竟视作无物。
难怪偏就能把公子收服了。
王吉双手提着食盒,本来叫贾衡一人提一个的,贾衡死活抗拒进来,非得要等公子和少夫人和好了,他才有胆露面。
一时连忙暖场道:“来得真巧,少夫人忙完正好赶得上。这里是广聚香的新菜式,公子特地订的,过来与少夫人一起用晚膳。”
魏妆瞥向那边,男子艳绝清执地站在廊下,仪容惑人眼,总算还是出现了。
假惺惺。不是三天,也没超过八天、九天,掐在了中间的六天……看来自己在他心底的分量也只算平平。
然而谢三向来把谋权事业放在首要,并不足为奇。早都相处过一世,已没了新婚夫妇的矫情,但台阶必须得他先下,魏妆绝不先挪动半分。
她可买可拒这笔账,端看谢敬彦的态度了。
她随意地飞去一眼,浓睫翕动:“主客司郎中眼下可谓大红人,百忙之中来这做什么?”
他前世蛰伏羽翼,今世为了考取礼部,却是将自个置于明处,‘大义凛然’呀。
这场婚姻本就只图谋利,其他的都是附加,至于在情-爱之中不知不觉地陷入,那么时而来一出冷场,敲醒一下自己也挺好。魏妆的语气又明媚悠然起来,拿捏得自如。
谢敬彦睨着女人的莹绿蕊蝶软花裙裳,白皙如雪的手腕,甫一见到她,再绷紧的心弦都松缓下来。
当真割舍不下。
他抬起眼帘道:“先给阿妆赔个不是,再来请你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