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六郎冷笑一声,拔剑而起:“今日我未必杀不了你!”
事已至此,哪里还有回头路,不如奋力一搏!
他今日带来此处的,皆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只要及时杀掉石满,外面的局势自然能够得到控制!
但他没想到的是,那些在场的部将们,竟然先后全都倒向了石满,无一人愿意站在他这边。
而那些靺鞨人,眼看局势不对,因不知石满在外面究竟布下了怎样的天罗地网,唯恐成为困兽,竟然选择弃他而去,趁乱向外面退杀而去!
在那些部将们的合力抵挡拖延下,外面的兵力很快杀了进来。
仅受了一些轻伤的石满,拿刀指向了倒在地上的康六郎。
康六郎终于慌乱地求饶:“……石叔,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求您看在父亲的颜面上,饶我这一次吧!”
“方才我已给过你机会了。”石满再走近一步:“我曾在战场之上舍命救过你父亲两次,我想,我并不亏欠你父亲和康家任何。”
康六郎眼中滚出泪水,爬跪起身,仰脸求道:“石叔,我当真知错了,我是您看着长大的,我……”
“正因你是我看着长大的。”石满手中长刀贯穿了康六的心口,道:“所以我了解你此刻求饶是假,欲杀我是真。”
康六身躯一僵,右手中藏着的匕首砸落在地。
石满将刀抽回,康六重重倒地。
石满抬脚离开之际,对死死盯着自己的康六道:“你算是你们兄弟九人中最有城府的,你之心计,应付你那些兄弟们固然绰绰有余。但放在这人吃人的大局中来用,却还远远不够。”
语毕,石满突然想到了那位算计了这一切,也包括他的少年人。
他已悉数查明,康丛当初是遇到了何人,而那人此刻又身在何处。
那年纪轻轻的江都刺史,借康丛一人,便先后掀起了这蓟州城中的万千变故。
同样是这般年轻,有人执棋间定夺生杀,有人则是这棋局上的小小棋子,而有人,不过是这棋盘旁,被那只执棋之手不经意间掀起震落的尘埃粉末,纵然涅灭,也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若有机会,他倒很想见一见那位下棋之人。
而眼下,他也要被迫走完对方为他预设好的棋路。
他甚至要走得尽量漂亮,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事实证明,那几名靺鞨部落统领,选择趁早杀出去,是极明智的选择。
外面几乎已被石满的人悉数控制,若非他们反应还算迅速,几乎就要命丧于此。
他们迅速召集了部下,一路杀出了蓟州城去。
他们此刻有五千兵马,余下的靺鞨大军皆驻扎在蓟州城二十里外,他们需要出城,同大军汇合,才能有与石满正面一战的可能。
几名靺鞨统领几乎边逃边骂。
天杀的,天杀的!
先是东罗,如今又是这些盛人,全是些说反又突然不反了的货色!
明明已经看准了时机,想抢点东西地盘,怎么就这么难!
回头必要杀了这出尔反尔的石满,以平心头之恨!
但他们却很难有“回头”的机会了——
五千靺鞨人马,极不容易杀出蓟州城去,却被好似凭空出现的两万玄策军拦住了去路。
崔璟率军截在此处,是与石满暗中定下的计划中的一环。
前有玄策军,后有石满追兵,靺鞨人退无可退,只能奋死抵抗,另使人突围而出,去往营中报讯,召援军速速来救。
报信者中途却屡被阻杀。
临近天黑之际,待靺鞨士兵极不容易将此处巨变报至靺鞨军营之中,蓟州城外的三名靺鞨各部统领,已被悉数围困斩杀,其中二人死于崔璟之手,另一人被石满割下了项上人头。
之后,无需靺鞨士兵来援,玄策军已然向他们扎营之处疾驰而去。
此处驻扎着的四万余靺鞨铁骑,于惊乱中备战。
但他们很快发现,东面的安东都护府的朝廷数万大军也已在迅速逼近,在后方欲阻去他们的退路!
崔璟此番动兵之前,已然与常岁宁部署好一切,也早已传信安东都护府,以备今日之战。
靺鞨此番参战的共有四名部落统领,他们分属于不同的部落,平日里为部落利益也曾屡有冲突,此时其中三名部落统领已死,只余一人支撑大局,根本不足以号令全部兵士。
在玄策军和都护府兵力,以及石满所率平卢军的夹击之下,他们很快溃散,被迫往北面退去。
面对追兵的击杀,靺鞨残军一步步被逼到了西拉木伦河岸边。
此河为西辽河北源,河长延绵七百余里,然而此际正逢冬季枯水期,河泥又未化冻,靺鞨军强行过河之际,已紧追而至的崔璟立时下令放箭。
饥寒交迫的靺鞨军人仰马翻,军心在这片河域上彻底摔得粉碎,有人开始奉上战马和战刀下跪认降。
固然仍不乏殊死抵抗之人,然而最终活着逃回靺鞨者,包含伤者在内,勉强万余人而已。
崔璟无意再深入追击,靺鞨地形广阔而人流分散,周边又有其他异族环绕,再行深入,于己军极为不利。
至此,此战已经了结,至于接下来是否要讨伐靺鞨之过,便看朝廷要如何衡量了。
此一战先后耗时十日余,正月二十当日,崔璟率军,押上数千名靺鞨俘虏,踏上了归程。
一路负责看押靺鞨俘虏的常岁安,可谓归心似箭,这是他真正意义上打的第一场仗,总算不曾辱没阿爹和妹妹威名!
他就知道,他们常家人,在打仗这件事情上,多少都是有些天赋在的!
思及此,常岁安的脊背挺得愈直了,自觉威风凛凛。
看着一脸冻疮,眼角青紫,一只胳膊也缠着厚厚伤布,恨不能立时飞回幽州,同女郎炫耀的郎君,剑童默默无言。
看得出来,郎君对自己此一仗的表现很满意,但他半点也不满意,剑童决定待回到幽州,先同女郎告上郎君一状。
疾驰行军很伤士兵与战马,胜仗后的返程总要慢一些,崔璟下令缓行军。
但他坐在马上,遥望幽州方向,竟也生出不为人知的归心似箭之感。
于崔璟而言,这是从未有过的心情。
十日归程,好似历时许久。
正月之末,空气中隐约已有早春气息,大军折返幽州营中,众将士们大喜迎去。
崔璟下马,视线越过人群,几乎一眼便看到了那静立等候的少女。
真好,又见到她了。
且她将自己养得不错,脸上看起来总算又添了些肉,穿得也足够暖和,这就更好了。
千军万马前,得胜归来的将军心下生出无尽的欣喜与安定。于众人围绕间,青年朝那令他安心的源头,露出了一个少见的笑。
但下一刻,随着另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少女身侧,崔璟面上笑意微微凝滞:“……?”
第437章 一介武夫崔令安
视线中,那人身穿广袖文官袍服,玉冠束发,生着一张春山拂晓般的面孔,本是令人心旷神怡的长相,然而此刻落在崔璟眼中,却有莫名碍眼之感——
而那“碍眼之人”已经笑着抬手,与他施礼道贺:“恭贺崔大都督大军凯旋。”
这不是旁人,正是自东罗折返的魏叔易了。
很快,另有七八名身穿不同品级袍服的官员出现,皆上前来,与崔璟道贺。
崔璟抬手还礼,面上没有情绪:“崔璟不知诸位大人来此,或有慢待之处,还请包涵。”
吴寺卿连忙摆手,道:“是我等于途中听闻崔大都督大败靺鞨铁骑的喜讯,是以便擅作主张,来此叨扰恭贺……”
魏叔易含笑颔首:“正是,是我等不请自来,需请崔大都督见谅才是。”
他们于正月十二,从东罗启程返回大盛,自安东都护府处得知康定山已死,蓟州与营州均已平定的战况之后,魏叔易便选择换了条路走。
途中,闻听崔璟大胜,在魏叔易的提议下,一行使臣便干脆在幽州多停留了数日,半是歇整,半是道贺与道谢。
谢的自然是当初崔璟派兵相援之事。
“崔某未曾帮得上什么忙。”崔璟说话间,看向一旁正听常岁安低声说话的常岁宁。
亦有官员难掩赞叹之色地道:“此番崔大都督未费一兵一卒,便取回了蓟州与营州,并使平卢叛军及时回头,不单是大功一件,更是恩德无量啊。”
崔璟依旧看向常岁宁,一丝不苟地道:“此事全凭常刺史不远千里前来相助,崔某一介武夫,不过是依从常刺史之策行事而已。”
常岁宁闻言抬首看向他:“?”
她固然是有些厉害的,但怎么这厉害,全成她一人的了?
魏叔易则默然咂舌——好一个“一介武夫崔令安”啊。
不远处的长吉也嘴角一抽——这与他家郎君那句“人老珠黄魏叔易”有何区别?
得崔璟此言,众官员们自然而然地便将赞叹奉承的中心转移到了常岁宁身上。
谭离真心实意地赞叹道:“原来蓟州城中之计,竟出自常刺史!这数日来,竟也未曾听常刺史提起过……如此环环相扣,兵不血刃之妙计,实乃谋道奇才也!”
常岁安听得这“奇才”二字,不禁眼睛一亮,看向谭离——知己!
常岁安与有荣焉地道:“妹妹倘若不做将军,做个军师也是一等一的奇才!”
常岁宁从善如流地点头:“嗯,哪日若不打仗了,我便改行做个军师。”
“如此军师,出世必引四方争夺!”
“岂非大材小用了?”
众官员们打趣说笑起来,气氛是别样的融洽。
大盛文臣与武将之间历来算不上和谐,但此时此处此境,却造就了这不同的气氛。
于吴寺卿一众官员而言,他们得常岁宁与崔璟搭救在先,而此时又逢大捷,且是这样难得的大捷——
他们此番身处关东之境,这场胜仗也直接保障了他们的安危,否则若幽州失守,任由靺鞨铁骑踏入内境,他们想要折返京师都是难事。
国朝利益固然是一方面,但更加容易使人心生感激庆幸的,还是眼前自身的安危,这是最切实的人性使然。
再者,他们这一路来,见到了太多战乱之下的悲惨之象,愈发能够体会到残暴的战事对国力及百姓民生的摧残之重,此番能够如此安稳地收复蓟州与营州,便显得实在可贵。
此次,除了击退驱逐靺鞨异族,这一遭不得不战的对外战事,对内,的确当得起兵不血刃四字。
魏叔易看向了常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