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是心事,那就是不想对人说起的。
沈彤一遍遍地把玩着匕首,两世以来,这都是她想心事时会做的事。
盛夏炎热,但是宜宁郡主所在的地方,是不会缺少冰的,就连沈彤的屋里也摆了冰山,凉意习习。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宜宁郡主的声音:“彤彤,来跳百索吧。”
嬷嬷们好生相劝,可是宜宁郡主还是要跳百索,沈彤也不反对,两个人连同几个丫鬟,玩了半个时辰,全都晒得红彤彤的,衣裳都被汗浸透了。
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沈彤神清气爽,换了干净衣裳,去找宜宁郡主吃饭。
宜宁郡主献宝似的拿出一瓶酒来,酒用水晶瓶子装着,丹红如血。
“这是西域人的葡萄酒,用冰镇了一下午了,瞧,有三瓶呢,一点儿也不辣。”
在西安时,宜宁郡主见过父兄喝过这种酒,可是无论是父兄还是丁侧妃,全都不让她喝酒,现在到了榆林,没有人管着,当然要喝个够啦。
酒里加了果子和冰糖,不但不辣,也少了酸涩,配着同样偷偷从外面买回来的腊牛肉,真是人间美味。
宜宁郡主感慨:“我已经有八天没有吃过肉了,嘴里淡出鸟来了。”
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学来的粗话,一旁的嬷嬷直皱眉,正想出言告诫,宜宁郡主挥挥手:“嬷嬷,你就让我放松放松吧,我很可怜的。”
是啊,十一岁的小姑娘离乡背井住在寺院里,清规戒律一大堆,想吃口肉还要偷偷摸摸,嬷嬷心里不忍,悄悄退了出去。
宜宁郡主索性挥挥手,对屋里服侍的丫鬟们说道:“出去,都出去,今天不用你们服侍了。”
因为是偷偷吃肉喝酒,所以能留在身边服侍的也只有几个亲信,现在全都退出去了,屋里只有宜宁郡主和沈彤两个人。
“来,彤彤,我们今天不醉不归,嘿嘿,我还没有喝醉过呢,可惜这酒不醉人。”宜宁郡主咕咚咚喝了半杯。
沈彤长叹:“我比你好一些,偶尔还能出去解解馋。”
“彤彤你不够意思啊,为什么不给我带些回来?”想想没有肉吃的日子,宜宁郡主流不尽的辛酸泪。
沈彤哈哈大笑,给宜宁郡主倒了一杯酒,自己也斟了一杯:“是我不对,我敬你!”
“下次不许这样了,好姐妹,有肉大家一起吃!”宜宁郡主一饮而尽,喝酒的感觉真好啊!
“有肉一起吃!”沈彤同样一饮而尽。
“彤彤你知道吗?我在王府的时候从来也没有这样喝过酒,唉,父王管着我,母妃管着我,三哥七哥管着我,夫人也管着我,还有乳娘啦嬷嬷啦,她们都能管着我,我好羡慕你啊!”宜宁郡主索性把整瓶酒拿到自己面前,又把另一瓶推到沈彤面前。
“是啊,阿娘从来不会管着我,我想去逛街就去逛街,我想不学针线就不学针线,我要来榆林,阿娘也只是问了一句,便答应了……”沈彤说到这里,趴在桌子上格格地笑出了声。
“我如果也像你这样就好了,彤彤,我长这么大,榆林是我到过的最远的地方……不对,不对,我也只来过榆林,除了西安和榆林,我哪里也没有去过……”宜宁郡主打了个嗝儿,真好,就连酒嗝儿都是甜的。
“彤彤,我想王府了……我想父王……想夫人……想大黄……”宜宁郡主的眼皮很沉,她半眯着眼睛,又喝了一口酒,这酒真好喝,甜甜的。
沈彤依然趴在桌子上,她的面前有酒,酒香熏人,她似乎回到曾经去过的那片山谷:“我去过很多地方,很多……其实我哪里都不想去……我想做个好女儿,可我好像失败了……失败了……”
谁说这酒不醉人啊,丫鬟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两个醉得人事不知的小姑娘抬回各自的卧房。
沈彤醒来时,已是次日的晌午,她揉揉眼睛,只觉得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小姐,你醒啦!”芳菲端过一碗酸梅汤,笑着说道,“润润嗓子吧。”
嗓子果然又干又涩,一碗酸梅汤下肚,嗓子舒服了,沈彤也想起昨天的事来。
“我喝醉了?”沈彤迟疑了一下,没等芳菲回答,又继续问道,“我喝醉以后说了什么?”
“小姐整晚都在喊阿娘,您一定是想家想太太了”,芳菲扁扁嘴,“我也想家了,我想桔子,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桔子被阿治哥养瘦了。”
沈彤弯了弯嘴角,芳菲说错了,她来榆林这些日子,从来也没有想过家……
她尝试过要做一个好女儿,可是她没有做到。
她甚至都不想家……
下午的时候,当芳菲举着一支糖人儿跑进来时,就看到沈彤神采奕奕的笑脸。
“小姐,糖人儿!”芳菲把糖人儿在沈彤面前晃了晃。
这是她们主仆才懂的。
离普渡寺不远有间小小的素菜馆子,沈彤和芳菲赶到的时候,伙计已经把菜上全了。
望着一桌素菜,沈彤无奈地笑了。
“下次能换个地方吗?”沈彤问道。
“没办法,离这里近的都是素菜馆子。”许安也笑了。
“有什么事吗?”沈彤没拿筷子,这些用豆腐做的素鸡素鸭,她实在没有胃口。
“上次阿治来的时候,见过的那个脂粉铺子的老伙计,我们也找到了。他说就在半个月前,还有人打听过十几年前在榆林脂粉铺子的事,因为那人之前听阿治打听过,所以就留了心眼,什么也没有说。”许安说道。
第199章 下下签
蓝师傅足不出户,除了百卉堂的人,没有人认识他。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告诉那人若想活命,就闭上嘴吧,还有罗喜也一样。”
无论当年那个齐师傅是不是现在的蓝师傅,沈彤也不想再赔上活生生的人命。
罗喜和那个老伙计一样,他们和这件事没有关系,只是刚好曾经遇到过一个人而已。
“沈姑娘,我们来找你就是问问你,是不是把那人灭口算了,免得他把消息再卖给别人。”路友说道,其实他本来就想直接灭口的,可是许安拦着。
“不用灭口,吓吓他让他闭嘴就行了。”沈彤说道。
许安和路友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待到沈彤走出素菜馆子,路友忍不住了,他对许安说道:“沈姑娘是不是转性了?不对,妖怪变成人了?”
“什么意思?”许安明知故问。
“老许,别说你看不出来,咱们刚认识沈姑娘时,她是什么人?根本不是人,她就是妖怪,当年那几个飞鱼卫,就是她让我杀掉的,一个活口也不能留。可是现在呢?就连罗喜和那个老伙计,这两个无关紧要的人,她也要让他们活命。”路友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年在破屋里,沈彤是如何命令他杀人的。
许安笑了,云淡风清:“当年沈姑娘让我们杀的都是该杀之人,比如那些飞鱼卫,比如平婆子,现在面对的是罗喜这种普通百姓,沈姑娘留下他们的性命有何奇怪,难道你想看到沈姑娘什么人也不放过全都杀光吗?”
路友抓抓头皮,是这样吗?妖怪也能有善心吗?
沈彤从不认为自己有善心,一个从小就以杀人为生的人,怎么可能还有善心。
她只是不想伤及无辜而已。
西北四季鲜明,但是春秋很短,夏天过了,暑气还没有完全散去,便过了中秋,天气渐渐凉快起来,一场秋雨过后,人们便换上了夹棉的衣裳,冬天悄悄来了。
转眼便到了年根底下,这是宜宁郡主第一次没在王府过年。
她忽然紧张起来,拉着沈彤的手问道:“彤彤,我是不是再也不能回西安了?”
“怎么会呢?王爷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回去的。”沈彤仔细回想前世时听到的看到的,无奈,她的记忆里是没有宜宁郡主这个人的。
西秦军还没有打到京城,秦王便称帝了,他的膝下只有一位三皇子。
以秦王对宜宁郡主的宠爱,肯定会早早地封宜宁为公主的,可是沈彤却不记得曾经有过这样一位公主。
前世的时候,宜宁去哪里了?
或许也如这世一般,宜宁到了榆林做了居士,可是那个时候秦王已经起兵了,即使他没有把儿女们带在身边,宜宁郡主也应该早就回到西安了,可是为何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呢。
“彤彤,你陪我到求签吧,我听说普渡寺求签很准的。”
来到榆林一年了,就是住在普渡寺里,无论宜宁郡主还是沈彤,都没有想过要去求签。
她们都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对于这些事情并不相信。
可是现在宜宁郡主主动提议去求签,她心里一定是忐忑之极吧。
她们打扮成普通香客的样子,出了慈安居,没有带随从,也没有惊动寺内的尼姑。
今天是初一,来上香的女眷很多,她们夹杂在香客里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女儿。
求签的人也很多,等了好久才轮到她们,宜宁郡主先求,她学着香客们的样子摇晃签筒,啪的一声,一支签掉到地上。
“忽入深山去路迷、不如归去免狐疑、进退出行俱不利、切须防范暗中欺。”
这是一支下下签。
宜宁郡主看着签文似懂非懂,一旁的小尼姑没有见过她,自是也不认识,领着她去找师傅解签。
自然不是好签。
从大殿里出来,宜宁郡主面色灰败,但是依然昂首挺胸,她笑着问沈彤:“彤彤,你求得什么签?”
刚刚她去解签了,没有看到沈彤求签。
“我没求。”沈彤说道。
“为什么不求啊?”宜宁郡主好奇起来,反倒把自己的那支下下签抛到了脑后。
“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求了。”沈彤笑了起来,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她的命运或许没有写在签文上。
她轻轻握住了自己的手,她的命,在自己手里。
“唉,早知道会求到下下签,我就不求了,不求签也就不会心烦,彤彤,我们出寺散散心吧。”
求到下下签,不烦心才怪。
沈彤笑道:“原来你是想要出寺去玩,所以才去求签找借口,我说得对不对?”
宜宁郡主知道沈彤是故意逗她开心,她连忙做出委屈的样子:“让你猜到了,不好玩不好玩!”
她们悄悄出了普渡寺,沈彤没有大意,她寸步不离宜宁郡主左右。
如果前世宜宁郡主是在榆林出了意外,那么这一世,一切还来得及。
事实证明并没有意外发生,沈彤是想多了。
次日便有好消息传来,樊帼英又打了胜仗,这几日就要回榆林了。
鞑子以游牧为生,并不种地,因此每到冬天便会缺衣少粮,冬天也是鞑子犯境之时。前不久又有鞑子犯境,樊帼英领兵御敌,已经走了半个月了。
宜宁郡主彻底忘记了下下签的事,她数着日子盼望樊帼英归来。
寺院里的生活很枯燥,樊帼英的归来和西安的家书一样珍贵,都能令宜宁郡主雀跃不已。
可是她们等来的却是樊帼英重伤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