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这句话,就重又低交择选药材,专心致志,似乎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了。
沈彤注视着蓝师傅已有银丝的发顶,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眼前的人如果真是当年的那个幸存下来的后晋之主,那么他也早已没有了昔日的雄心壮志了吧。
无论是什么人,足不出户,经年累月生活在斗室之中,与药石香料为伴,再多的豪情也会消磨殆尽吧。
“蓝师傅,您会患得患失吗?”沈彤忽然问道。
蓝师傅的手腕停顿一刻,随即便又把几块根茎壮的药材拔到炕桌一侧的藤筐里。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蓝师傅喃喃低语,像是在对沈彤说,又像是说给自己。
“这些年来,你是用这句话来安抚自己的?可是其他人不会。”沈彤道。
“其他人不是我,我管不了他们的事。”蓝师傅依然没有抬起头来。
“所以,你知道有那些人存在,在榆林如是,在西安亦如是,你一直都知道有人在你的周围。”沈彤正色。
金旺招供的时候曾经说过,那个开笔墨铺子的高子和,在西安另有任务,而那个伤务是他们这些人都不知晓的,但是从高子和在西安蜇伏十几年来看,他像是在监视什么人,只是金旺并不知道高子和究竟是在监视着谁。
于是沈彤便想到了蓝师傅,她也是从那时开始,对蓝师傅不再像最初那般如临大敌。
一个被监视的人,是不会轻举妄动的。且,还是一个有残疾,多年没有走出大门的人。
蓝师傅停下手来,他安静地坐在炕桌前,把两只手腕放在炕桌上,像个正在上课的小小蒙童。
“我心已死,他们在或不在,于我何干。”
沈彤的嘴角动了动,她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只是静静地看着蓝先生。
小小的斗室之中,一大一小两个人,如同两尊石像,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蓝师傅的老仆撩帘进来,手里是个小石臼:“您看看磨成这样行不行啊?”
蓝师傅看了一眼,微笑道:“可以了。”
老仆应声出去,帘子在他身后放下。
沈彤深深地透了一口气,淡声说道:“监视你的人已经走了,知道自己暴露了,他杀了妻子儿女,连夜逃走。”
蓝师傅的无怒无喜的脸上忽然抽搐起来,他颤声问道:“他杀了自己的妻儿?不会,不会的。”
沈彤摇摇头:“你是想说那不是他杀的,而是被来灭口的人杀的吗?”
蓝师傅没有说话,沉默便是默认。
沈彤叹了口气:“或许你是对的,但是我却觉得那就是他杀的。他暴露了身份,所以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与其自己的妻儿被别人杀死,还不如被他自己杀掉。”
蓝师傅的身体又是一颤,他猛的瞪大了眼睛看向沈彤,他的声音更加颤抖:“沈姑娘,你为何你为何会这样想?你……你难道认识他们?”
“认识。”沈彤回答。
蓝师傅终于垂下了头。
沈彤看着他,问道:“你和他们早就没有关系了,对吗?”
蓝师傅苦苦一笑:“何为没有关系?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身,我也不能。”
“可是你的兄弟当年就死了啊,那么这些年来,那个人是谁?”沈彤问道。
后晋之主是孪生子,蒋老爷子他们冲进去的时候,其中一个死了,而另一个逃走了。
沈彤查了这么久,她早就在怀疑蓝师傅就是逃走的那一个孩子,可是这些年里,蓝师傅都在西北,平婆子口中的后晋之主又是谁?
“沈姑娘,我不知道你的来历,我也不知道你是如何查出我的身份来的,但是这么多年,我心里清楚,总有一天会有人像你这样走到我面前,识破我的身份。那日萧七少来到这里,我就知道这一天不远了,只是我没有想到,来问我这番话的人会是沈姑娘。”
一室安静,只有蓝师傅的声音幽幽响起。
“我知道蒋家人后来到了西北,孪生子的秘密终有一日会大白天下,沈姑娘,我这具残破之身就在这里,你随时能把我交给大齐皇帝交给龙虎卫,可是有些事,我会烂在肚子里,永远也不会说出来。”
蓝师傅说完就不再说话,继续拔弄着炕桌上的药材,就像是刚刚的一切没有发生过。
沈彤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站起身来,却没有离开,而是问道:“你可知道一清道人的来历?”
蓝师傅停下动作,他的眼神里并没有抗拒,而是仔细想了想,道:“一清道人?我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但是当年的确有道门中人为大晋出力,只是你说的一清道人,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沈彤忙道:“是我疏忽了,他并非道门中人,只是平素里爱作道士打扮,众人才称他道人的。”
蓝师傅思忖一刻,重又摇头:“我不记得有过这样一个人。”
沈彤道谢,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她听到身后传来蓝师傅的声音:“沈姑娘,烦请把我送至一僻静之处,再让官府的人把我带走。”
无论是自尽,还是被官府带走,他都想要最后的体面,他是后晋天子,他不想让世人看到他的残破之躯。
沈彤伫立一刻,转过身来,对蓝师傅说道:“我还不缺银子,没有想过拿你换银子,所以你就在这里住着吧,别想着自尽,这是我的地方,如果你死在这里,我就把你扒光了插上牌子挂到城门上。”
说完,沈彤就走了,蓝师傅呆立半晌,他忽然发现,他什么也没有看透,至少他没有看透这个小姑娘。
沈彤却很沮丧,蓝师傅在西安,一清道人也来了西安,所以她在来的路上曾经猜测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是现在却一无所获。
第268章 让他哭一哭
当天晚上,萧韧连夜去了王府,把岳阳在赌桌上听来的那番话告诉了秦王。梁富成的手下说梁富成花了不少银子,从采办秀女的太监们手中带走了几个人。
秦王很重视,梁富成是东临守卫,他带走的是什么人?
秦王立刻让萧韧去详查此事,于是这一查之下,便查出前几天南味坊一家铺子走水也与此事有关。
那家铺子收留了很多犯了人命案子的江湖人,其中有个女子假扮秀女的丫鬟去了京城。
这就很容易查了,一查就查到了孟家。孟老爷从王府出来时面如土色,全身抖得像筛糠似的,他到家后就把孟太太身边服侍的人全都拘到了一个院子。孟太太是跟着选秀的车马进京的,只能带一个人,因此她身边的亲信还有留在府里的,严刑拷打下,那名亲信便把知道的事情全都说出来,孟太太是走的一清道人的门路,带了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一同进京。
孟太太之所以能求到一清道人那里,是孟太太的表弟牵线搭桥。孟老爷咬咬牙,把关进院子里的所有人,连同那个寄住在孟家的表弟一并杀了。
孟小姐已是待选秀女,自是不能动了,孟老爷让人给孟太太捎信,让她见信后就回西安,不要留在京城了。
孟老爷这番作为,算是保住了整个孟家,秦王没再追究,反而给了孟家一个官职,孟家上下感激涕零。
而另一方面,秦王府留在京城的人也收到了密函。
最近十年里,宫里每次采办内侍和宫女,秦王这边都有人进去,只是这些人进宫后都是最底层的,为了不引起怀疑,这些人都是从小内侍小宫女做起,十年来,除了有两三个升得快些,其他人还在最底层,有些人连皇帝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但是有两三个也就足够了。
各地秀女纷纷向京城而来,这些队伍里有秀女、有秀女家人,也有太监和官员,更多的则是护送的官兵。
这些人日夜兼程,很是辛苦。秀女们多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弱质纤纤,奔波劳苦,有些秀女在路上生病,还有的死去了,能够活着来到京城的只有十之七八。
待到陕西来的秀女们到达京城里,秦王府的人已经安排妥当。
再说西安,得知此事之后,秦王是大为光火的。
但凡是先斩后奏就足够光火,一清道人索性连后奏都免了,若不是从梁富成那里牵出了南味坊的劳记,又从劳记牵出了孟家,恐怕直到梅胜雪行刺失败牵连了秦王府,一清道人也不会说的。
可是也更如萧韧猜想那般,秦王并没有动一清道人,只是斥责一番,便给他一个到秦巴山里监督募兵的差事,让他连夜启程。
西秦军里有的是文吏,自是用不着把王府幕僚派过去,之所以让他过去,就是要让他去吃苦的。
一清道人不怕吃苦,但是他这一去至少半年,朗月怎么办?
朗月丢了已有多日,如今连与梅胜雪勾结的劳记也查出来了,可也没有找到朗月的踪影。
秦王让一清道人连夜启程,还有半日时间,一清道人急得在院子里转圈圈。
这几年来,仗着秦王的器重,一清道人也笼络了不少人,但是现在梁富成被揪出来,其他人也都惶惶不可终日,即使让他们继续寻找朗月,也只会敷衍了事。
他在西安,朗月尚且没有找到,若是他走了,恐怕就更找不到了。
他已经悄悄往京城送信了,只是不知道梅胜雪何时才能收到这封信,想要指望梅胜雪放出朗月是不太可能了,还是只能靠自己。
想到这里,一清道人面沉如水。
这个时候,沈彤正在池先生家里,她刚刚下课,就看到气喘吁吁跑来的大饼。
“沈姑娘,七少有口信。”大饼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显然是一路跑来的。
“别急,慢慢说。”沈彤笑着说道。
“必须急,一定急,不急就来不及了”,大饼使劲喘了几口气,终于说道,“王爷让一清道人去秦巴山募兵,今夜就走。”
这真是一个着急的消息呢。
沈彤没有募过兵,但是想也想得出,那不是三五日就能解决的事。除了用钱,还要有时间有精力有人手。
她必须要在一清道人临走之前,让他看到朗月的尸体。
朗月对于一清道人非常重要,即使是再坚毅的人,也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哀伤而丧失理智。
或许只是一刹那,但是一刹那也就足够了。
沈彤想要知道一清道人为何会这样厌恶她,她太想知道了。
沈彤对大饼道:“七少曾经说过,让你听我的吩咐,你还记得吗?”
大饼当然记得,只是当时七少说这句话时,沈彤还在榆林。
现在沈彤回到西安了,大饼不知道这话还有效吗?
他迟疑一刻,嘴角噏噏,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沈彤笑了:“看来你还记得,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听我的。”
大饼觉得吧,他很冤枉,可是这冤枉又说不出来。
沈彤看着他,笑着说道:“无论你用什么办法,都要在傍晚之前,把一清道人诳到城外的那座破庙里。”
大饼呆了呆,沈姑娘怎么连那座破庙都知道?
“沈姑娘,您是想要一清道人死在那座破庙里吗?您有几成把握?”大饼试探地问道。
“让他死和不让他死有区别吗?”沈彤问道。
“有啊,如果您让他死,那大饼就打出我家七少的名义,反正他也是死,他死了就不会有人追究这件事了;若是您不让他死,那大饼就要好好想想,找个什么法子把他骗过去了。”大饼咧嘴一笑,露出八颗整齐的白牙。
现在这个时候,当然不能让一清道人死啊。
尽管沈彤觉得杀死他没有难度,可若是一清道人死了,迟早会查到她头上,既然秦王还不让他死,她若是早于秦王出手……嗯,她还没有那么蠢。
“我不让他死,我只是让他哭一哭。”沈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