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清道人手上一颤,一把抛开手中的朗月!
那不是朗月,那只是一个和朗月差不多的孩子!
可是已经晚了,那个被他抛开的孩子忽然睁开了眼睛,手上银光一闪,一把雪亮的短刀便抵在了一清道人的胸口!
“你……你是谁?”一清道人颤声说道,夜色中,那孩子的脸朦朦胧胧,这不是朗月,确实不是。
“我是沈彤。”声音清甜,带着童音,也带着冷意。
一清道人的心沉了下去,就在方才,他说错了一句话。
“你应该早就知道是梅胜雪把朗月绑走的吧,可你为何却又认为是我杀了朗月?”沈彤淡声问道。
一清道人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浊气,他闭上双眼,一言不发。
第273章 狼心狗肺
白天川流不息的川官道上已经看不到来往的车马,附近的田野里,劳作一天的农人们已经回家,就连鸟雀也飞回林中树梢,这是一天之中最安静的时候。
但是破庙里并不安静,不怕人的老鼠躲在黑暗里悄悄啃食着带着馊味的硬馍,蚊子嗡嗡叫着,欢快地寻找食物,不知名的虫子藏在曾经住过乞丐的干草里窃窃低语,交配产卵。
黑暗中两个人依然对峙,一清道人胸前寒光闪闪,那是抵在他身上的短刀。
与其说是短刀,更应说是匕首,只有女子手掌长短,平素里藏在衣袖中,藏在靴子里,只作防身之用。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这把匕首早已饮血。
它不名贵,但它是一件杀器,杀人的利器。
持刀的手也很小,很白,那是一个尚未长成的女子的手,但是这只手早就杀过人,从她更小的时候,她就取过他人性命。
她不嗜杀,她更不滥杀,她杀的每一个人全都该死,如果她不杀,那么死的人就会是她。
这一世,她用自己的手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她从八岁到十二岁,她艰难却茁壮地活着,她活得并不潇洒,但也没有如履薄冰。
现在,她看着面前的道士,在黑暗里待得久了,双眼已能视物,她能看清一清道士舒展的眉头,紧闭的双眼,他是准备赴死了吗?
哪有这么容易,你落到我手里,你的生死便也掌握在我的手中,何况你心中还有牵挂,那是你的牵挂,更是你的软肋。
任何一个暴露出软肋的人,就已经输了。
所以这些年来,她也输了。
因为她也有软肋。
沈彤笑得苦涩,但是她的声音里却没有悲伤。
“有人告诉你,虽然梅胜雪把人抓走了,但是最终,朗月落到了我的手里,所以你心心念念的,就是担心我会把朗月杀死。你乍一看到朗月的尸体,首先想到的就是我把朗月杀了,在此之前,每每午夜梦回,你想到的都是这个吧,这是你心里最担心的事,因此你才会冲口而出。”
“一清,今天我在这里等着你,要的就是你冲口而出的一句话而已。”
“一清,我知道即使我把你抓住严刑拷打,你也什么都不会说,你是一个好对手,也是一个难对付的人,所以我只能用这个办法,才能让你说出这句话来。”
“你不但知道朗月在我手上,你也知道我把朗月藏在哪里,我起先是不相信的,我不相信我身边的人会出卖我,就在今天我布下这个局时,我还在希望那一切都是我的杯弓蛇影,可是一清啊,你虽然是个好对手,可是与你合作的人却不够老道,你还是上当了。”
一清道人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朗月怎么样了?”他终于开口。
沈彤凄然一笑:“朗月不见了,是真的不见了。”
一清道人猛的睁开双眼,即使是隔着无尽黑暗,沈彤依然能够感受到他眼中的恨意。
他恨不得把沈彤千刀万剐。
“你布下这个局,可是你把朗月弄丢了?”一清道人咬牙切齿地问道。
“是啊,我布下了一个局,我只想看看谁会趁机把朗月救走,可惜那把朗月救走的人,却没有把人交给你。”沈彤噗哧笑了出来。
她没有骗一清,她也不想骗他。
今天的一切的确是她布的局,她要看看朗月会不会被人救走。
仙人醉是江婆子下的,江婆子下了药,除了欣妩,所有人全都中招,欣妩之所以没中招,并不是她能辨别出包子里放了仙人醉,而是她吃得少……江婆子忘了,欣妩一向不喜欢吃包子。
今天的包子是黄氏蒸的,欣妩为了讨黄氏欢心,只吃了一个而已,她推说天气太热包子太烫,想进屋做会儿针线再吃,可是她还没有走进次间,就看到黄氏晕倒了。
而她也感觉到一阵晕眩,她立刻就猜到包子里被人下药了,她索性也倒在地上装成中毒。
她是真的中毒,只是中毒不深,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严重而已。
当然这些都是沈彤的推测,因为江婆子事先在堂屋门口做了暗记,尽管她自己也晕倒了,但是她能肯定在她晕倒之后,那屋里没有人走出去!
沈彤本应该庆幸自己之前的怀疑都是凭空瞎想,可是朗月还是丢了。
就在一清道人冲口说出她的名字的一刹那,沈彤不知道这一局究竟是谁胜谁败。
她的身边至少有一个人给一清道人通风报信,朗月是被那人救走,可是阴差阳错,却没能送到一清道人身边。
“沈彤,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吗?不,你果真就是狼心狗肺!”一清道人恶狠狠地骂道。
沈彤怔怔,活了两世,她挨过刀,也挨过骂,可是骂她狼心狗肺的,一清道人还是头一个。
她藏起朗月,又抓了一清道人,一清道人恨她这是一定的,可是她对一清道人做过什么,会让他认为她是狼心狗肺呢?
“假牛鼻子,我杀过你全家?你干嘛要骂我狼心狗肺啊?”沈彤可能是世上少有的面对辱骂还要一探究竟的人了。
你的命都在我手里,我想问就问,不想问就杀了你。
一清道人不再说话了,他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沈彤看着他,忽然问道:“在我来西安之前,你就认识我,对吗?”
一清道人依然不说话。
“你认识沈家的人?你认识我的祖父,或者认识我的外祖父?”沈彤又问。
一清道人的嘴角动了动,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沈彤叹了口气,她索性把抵在一清道人胸口的匕首收了回来。
“既然你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那就不说我了,我们说说朗月吧”,沈彤眸光微闪,脸上又有了笑容,“朗月是你的私生子,你虽然是假道士,可是也不能明目张胆就让朗月叫你爹,所以你才让朗月做你的徒弟。”
“胡说八道!”一清道人终于睁开眼睛,怒视着沈彤。
看他只会瞪眼,身子却纹丝不动,沈彤就明白了,一清道人非常紧张,否则不会连匕首移开都没有察觉。
正常人不会只瞪眼,至少还会挥挥拳头吧,可是一清道人却不是。
“既然朗月不是你的私生子,那他就是你弟弟,你们年纪相差这么多……我明白了,朗月是你爹的私生子!”沈彤恍然大悟。
第274章 你爹在种枇杷树
“粗鄙无状,信口雌黄!”一清道人厉声喝斥。
可惜他的厉喝无法震摄沈彤,沈彤笑靥如花,却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咦,既然朗月不是你的私生子,也不是你爹的私生子,难道是你娘的?天呐,你爹知道吗?”
一清道人终于被激怒了,他气得浑身发抖。他算是半个出家人,在来西安之前,他带着朗月四处游荡,见过江湖人,经过江湖事,可是他却是头一回见到有小姑娘说出这般剽悍又下做的话。
这是黄氏教导出来的孩子?
一清道人满腔愤慨,即使他知道沈彤是故意要激怒他,可是他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你究竟是谁?说!”一清道人大声喝道。
沈彤眨眨眼睛,一脸莫名:“假牛鼻子,你明知故问吧,我是沈彤啊,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沈彤。”
“满口胡言,你怎会是沈彤?沈氏宝树,黄家书香,怎会有你这种后代?”破庙空空,一清道人似是已经忘了就在刚刚,他的命还捏在沈彤手里,不,即使现在,沈彤也能于眨眼间取他性命,只是……
只是一清道人不相信!
当他发现这个孩子是沈彤时,惧怕的也不是用短刃抵在他胸口的沈彤,而是沈彤背后之人。
无论是沈彤救下秦王,还是沈彤在榆林所做的事,一清道人都是不信的,即使有人亲眼看到,即便是出自秦王之口,他依然不信,他只相信沈彤背后还有人,后来,他的怀疑得到了证实,沈彤只是一个养于妇人之手的小女娃,如果说她有何与众不同之处,那就是她的性格较其他女子更加坚毅果敢,再有就是与她合伙开铺子的那几个人,一清道人暗中观察过,那几个人绝非普通的江湖人,他们很可能来自军中!
这样的人怎会心甘情愿与一个小小孤女为伍?
除非是有人派他们来的,而他们背后的人,就是暗中协助沈彤立下两件赫赫大功的人。
因此,从刚刚到现在,一清道人一直都在侧耳倾听,他曾于山谷面壁打坐,听风起听花开听虫鸣听雪落,他的耳力极好。
这座破庙之内除了他与沈彤二人,就只有鼠蚁。
区区一个沈彤,何足惧也!
他的怒气更盛,颚下胡须抖动,表达他心中愤慨。
“是啊,我也挺好奇的,别人读书,我也读书,为何我读了半天还像没读似的……好了好了,朗月不是你娘的儿子,因为……你爹在种枇杷树。”
沈彤说完,冲着一清道人龇了龇牙。
一清道人怔怔一刻,随即就懂了,他勃然大怒!
归氏所著《项脊轩志》中有语: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沈彤说“你爹在种枇杷树”,就是在骂“你娘死了”!
刚刚一清道人说她不配为沈氏和黄家后人,所以沈彤便换了一种方式来骂他。
如果说就在此前,他的怒火还在边缘,那么现在,便如火山喷礴,无法阻挡。
“龙生龙,凤生凤,豺狼又怎能生出羔羊,贫道平生悔恨之事,便是当年没有把你掐死,反而害了朗月!”
话未说完,一清道人便朝着沈彤扑了过来。
别人只当他是假道士,却并不知道他千真万确曾在道门待过,他不但学过道,也学过武,只是有些人天生不是练武的材料,他的武功也只限于强身健体。
但是此时此刻,他不惧。
有谁会惧怕一个十二岁的瘦弱女娃呢?
何况,还是在四处无人的破庙之中。
沈彤似是吓傻了,黑暗之中,她呆呆看着对方高大的身影扑过来,拳头划破黑夜,虎虎生风,朝着她的面门而来。
她没有躲避。
可是就在一清道人的拳头就要碰到她的额头时,她忽然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