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安这时候却不明白了。谁都能看出殿下高兴,可就是他一个随从,都觉得这位道长是雷声大雨点小.....
任凭谁都知道殿下的太子妃,往贵了说,肯定不会错!哪里值得殿下这般欢喜......
当然,女子之中也只有皇后之尊,可称“贵不可言”。可殿下之妻,就是命定的皇后。说句难听点的,哪怕早逝呢,也必会追封皇后,必然当得起“贵不可言”。
时安觉得就是自己,不用算都知道。他看向紫薇道人的目光,不觉带上了狐疑。这真的不是,忽悠?.....
紫薇道人再次行了一个道家礼,静声道:“三卦已毕,道人这二十年的功德已用尽。还请殿下准许小道告辞。”
萧淮当即吩咐人依照前约,立刻送紫薇道人出城,天涯海角随道人往。未来二十年,皇家绝不会再去打扰。
其他人看着由秦兴亲自陪送的紫薇道人,都跟时安有同一种感觉,这最后专门为殿下所观的一卦未免太.....有种他们上,他们壮着胆子一闯,也能说出这两句的感觉。无非就是赌,赌这个八字是不是未来太子妃的八字罢了.....
可话又说回来,还用赌吗?二十年里紫薇道长的最后一卦,殿下肯定不可能像前两卦一样,随便写个八字送上去试一试。
紫薇道人却好似完全听不见这纷扰人声,径直离开了太子府,登车出了京城。
一直到车子驶出城门,他才出了马车,抬头仰望天上星辰。
童子从未见过师傅这样神色,不觉小声道:“师傅,可是有什么不妥?”
紫薇道人看着天上星子,许久,才道:“还记得端午前,我们曾于山顶看到的星相吗?”
童子立即道:“客星!客星现世!”
紫薇道人望着写满奥秘的无尽星空,轻声道:“这一趟京城之行,为师看到客星所属之人的八字了。”
童子顿时一惊,看向师傅。
紫薇道人却只是遥望星空,再无一言。
*
人人都能看出来今夜太子非常高兴。
甚至有人都敢壮着胆子请太子殿下鼓瑟一曲,让大家开开眼。太子擅乐,尤其擅长鼓瑟,但有福气听过的人却并不多。
太子听到,微醺的桃花眼一挑,笑道:“不巧的很,让孤愿鼓瑟以娱的人,今夜不在!”说到这里他靠着亭中栏杆,看那水中月,一颗心都觉酥软。萧淮抬眼,一挥袖,依然笑意熏然道:
“散了吧!”
太子府的宴散了。
青布马车静静驶向富安坊方向。
马车上时安不安道:“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他总觉得从那位神神道道的道长算了最后一卦之后,大人似乎就——
时安也不确定,毕竟大人依然如故,并看不出什么来。只是他跟着大人太久了,有时候才会产生一些感觉。
宋晋看向时安。
时安一惊,第一次,他在大人眼中看到了——不确定。
他们大人运筹帷幄,再难的事儿在大人那里总是能寻到解决办法,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有几种解决办法。
“大人?”时安不安地喊了一声。
宋晋这才定了定神,轻声道:“无事。谶纬之学,本就虚无缥缈。”
马车辘辘,宋晋轻蹙的眉头,却没有松开。
第91章
青布马车进了郡主府,宋晋下了马车,不觉就走到了郡主所在的内院前。宋晋抬头,看着已经安静下来的内院。
落光了叶子的桃树下,宋晋默默站了许久,这才转身,从旁门进了西边院子。
时安看到大人沐浴过后依然进了书房,而这时候天色已晚。他跟了进去,终于还是没忍住,劝道:“大人本就病才好,正该养着才是,可连日来却总是到那么晚,郡主要是知道会担心的!”
宋晋握着书册的手一顿,抬眼轻声道:“郡主她.....说什么了?”
时安赶紧道:“早上的汤,晚上的羹,都是郡主让人送来的!最近天凉,昨儿郡主还让人送来了两箱衣裳,一箱给姑娘,一箱就是专门给大人备的!就是看在郡主关心,大人也该爱惜身体才是。”
宋晋静静听着。
时安看了一眼大人,一咬牙,道:“大人风寒也已好了,也该,也该回去——”与郡主同住。
宋晋长睫轻轻一颤:“时安——”
时安立即站好,仔细聆听。
宋晋顿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先下去吧。”
时安嘴巴动了动,应了是,下去了。
书房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太安静了一些。
宋晋略显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疲倦之色。他撑着额头,目光落在眼前八角宫灯上,许久,许久。
夜色愈发深了,
宋晋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在了厚厚的书册上,再抬头的时候,窗外墨蓝的天空已经有一抹淡蓝。
院中慢慢能够看出桃树的轮廓。
宋晋合上了又一卷书,拿起了下一卷。
放在一边的线装书册上,靛蓝色扉页上写着《论语王氏学第四卷 》。
正是大儒王桢为儒家经典所做的经注。
王桢著书立说,著作等身,其著旁征博引,很多都深奥难懂。在备受推崇的同时,也被认为是最难的典籍。就是科举出身的士人,面对如此多的艰深著作,也鲜少有人完全读下来,更不要说读通了。多不过都是知其大概,就够用了。
此时宋晋所看的就是论语系列,单只针对论语一书的王氏学就有整整九卷。
其人之博,其识之深,可想而知。
*
天一亮,宋晋才洗了把脸,还没坐下来,就有尚书府的人来请。
宋晋立即就意识到大礼议的局势有变。
他当即换了衣裳,赶往尚书府。
果然一进书房,就看见慕尚书无比肃重的脸。
慕元直看到宋晋,立刻道:“昨夜传来的消息,祁国公府派去的人和阁老府派去的人,王老都没有见。阁老的亲笔信,王老也没有收。”
意料之中。
宋晋看着慕元直,等他继续说下去。
慕元直缓缓道:“今日一早,太子殿下就带人出城,亲往大儒王老所在的南山而去。”
这是储君亲请,就看王老给不给面子了。
“不止!太子已放话说,他将效仿程门立雪,王老一日不见,他就一日不食不饮,以身请贤。”
七日后在崇政殿将进行最后一场大礼辩。此去南山,来回四日。殿下有三日时间请动王桢。
王桢敢让一国储君立在门前,三日不眠不休不食不饮吗?
书房中很安静。
宋晋看着慕尚书,轻声道:“赵阁老怎么说?”
慕元直:“阁老说,‘王桢,是聪明人’。”
宋晋明白了。
他略一沉吟,正要开口,一抬头就对上了慕元直无比深沉的眼睛。
慕元直一字一句道:“我有办法,让殿下请不到王老。”
对方此时的神色让宋晋有种不祥的预感。
慕元直吐出了一个名字:
“月下。”
宋晋骤然抬头。
慕元直慢慢道:“找人绑了月下,只需藏她三日,甚至都不需要三日,殿下必返。”
宋晋面色骤然一白。
慕元直目光凝着他的脸,继续一字一句道:“你没听错,我说的是‘必返’。”
宋晋轻声道:“学生恐怕老师过于、过于——”第一次,宋晋打了磕巴。
他镇定自己,稳住声线,继续道:“殿下乃献太妃和先献王亲手抚育,大礼议事关重大,此一辩,只要定了名分,日后大礼之争,对于——,将易如反掌.....”
宋晋说的都是道理,可从未有一次像此刻,明明他说的都是道理,稳定的声音后却是说不出的慌。
慌到他甚至自己都有些听不清自己说的是什么。
慕元直收回了落在宋晋身上的视线,转身看向了窗外,缓缓道:“你说的自然都对。”
宋晋脊背一凛,垂下的手轻轻一颤。
果然,就听前方人平静的声音:“但是,你没有见过私下里,殿下看向月下的眼睛。”
说到这里,慕元直似乎是笑了一声,又似乎没有,他的声音显得渺远,“那样的目光——,呵,我确定,殿下——必返!”
慕元直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宋晋一直知道。即使十足把握,他也鲜少使用如此笃定的语气。
宋晋身子绷得死紧,他的手几乎就要攥起来,却最终还是张开,非常用力地张开。
慕元直回身,站在窗前晨光下,看着他。
宋晋已经放下了紧绷,安静地立在原处,脸色如常。只有他的下颌,微微发紧,愈发显得整张脸的线条刀削斧凿一般。
慕元直审视他,近乎冷酷。
“为师说过,成大事者不惜小节。再说,不过是找个地方把她藏起来,不会伤她分毫,最多就是清誉有损。”说到这里慕元直冷笑一声:“清誉?不过是他人的闲言碎语,何足道!”
慕元直身子往前倾了倾,看着宋晋,问:“子礼,以为呢?”
宋晋垂下的长睫遮住了他的眼眸,瞬间内中闪过无数复杂情绪。漆黑的眼眸中风起云涌,闪过无数想法。最终慢慢平静下来,好似风浪过后的海面,异常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