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昌帝这时候慢悠悠看了赵廷玉一眼,笑道:“说了这么久,也忘了问一问阁老身子如何?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朕倒是一天也离不开阁老,只是阁老身子要紧,要是阁老——,朕就是再舍不得,也不能强留。”
话落,殿内好一会儿没有声音。
就在正昌帝身边大太监都怀疑是不是赵阁老耳背没听清的时候,听到了赵廷玉颤巍巍的回话:“臣老迈,如陛下不嫌弃,臣还想为大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闻言,正昌帝看了底下的赵廷玉一会儿。慢慢道:“你是老迈了,土地清丈这样大的事儿,就纵着下头人一意孤行。蜀地归顺至今也不到五十年,三大家族跟南蛮更是千丝万缕,一个不好南边就彻底乱了!”
听到帝王指责,赵廷玉忙颤颤巍巍要跪下。
殿内并无人发声。
赵廷玉找不到扶手,连跪下这个动作都艰难异常,可也总算跪了下来叩首道:“陛下息怒!”
又就如今土地兼并和蜀地情形细细陈说。
半晌,正昌帝才道:“阁老心中有数就好!”似乎才发现赵廷玉还跪着,提高声音道:“朕并无怪罪,阁老快快请起吧!”
赵廷玉面容平静,只是满布皱纹的脸还是颤颤。他全部的力气都在避免在圣驾面前失仪,整个起身的动作更加狼狈了。
但到底,他起来了。
面圣终于结束了。
赵廷玉走出乾清宫,北风正紧,天气阴沉得厉害。
他只觉得两只腿都不是自己的,不敢在乾清宫前多停留,他抬起老迈的双腿往前。待走出广运门的时候,赵廷玉已喘动如老旧的风箱。
而他前面还有那么远的路要走。
还有那么多阶梯要下啊。
赵廷玉站在原地,扶着一旁栏杆,好一会儿都没动。
两旁宫人目光不时投向这位历经三代的阁老,却无人敢上前一扶。
突然——
赵廷玉觉得脸上一湿,伸手一摸,原来是下雪了。
雪粒子还没落地就化了,青石地板上湿漉漉一片。
赵廷玉再次提起双腿,往前,往前。
第95章
老迈的赵廷玉颤颤巍巍独行在漫漫宫道上。
到后头几乎是一步一步朝着下一个宫门处挪动。雪粒子落在他的头上,身上,化开的雪水把赵廷玉身上的绯色官袍晕染开一片又一片湿冷的深红。
道路越发湿滑了,赵廷玉走得更慢了。他早已感觉不到自己的腿,挪出去的每一步都是靠着意志。他在心里跟自己这双陪了自己一辈子的腿说话:
“老家伙,撑住!撑住,咱得稳稳地走,不能到老了,反给人看了笑话!”
两旁宫人有人手足无措地看着,有人一待老人走过,立即望向老人的方向交头接耳。
有那等没人心就爱看乐子的,已经开了赌盘,赌阁老能不能走到宫门,在哪道门前会摔倒。甚至有人要赌阁老会不会跟那些御史一样,哭天抢地。
赵廷玉始终面容平静,在心里跟自己说话,跟仁宗说话,跟他当年的老师说话,跟曾经的老友王桢说话。
雪粒子滑过他苍老的、布满皱纹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往前,往前。
往前一步,就近了一步。
仁寿宫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低气压过。
周嬷嬷紧紧抿着唇,担心地看向从赵阁老进宫就始终一言不发的太后娘娘。有两次太后娘娘放下茶盏,要叫人,周嬷嬷心都提到嗓子眼。
看着太后娘娘。
不能。
不能插手。
一旦娘娘插手,就是干政。正昌帝理直气壮做出任何反应都是可能的,如此他们便只能陷入被动防御。
“娘娘?”
见太后娘娘再次握紧了茶碗,周嬷嬷担忧地提醒道。
太后慢慢松开了手。
窗外雪粒子下得越发紧了。
就在赵廷玉怀疑自己也许怎么都走不到下一道宫门的时候,一架轿辇停在了他面前。
老人苍白的睫毛已经挂了雪粒子,好似给冰冷封住了一样。
他艰难抬眼看过去。
才发现一旁已经跪了一地的人。赵廷玉颤巍巍看向了前方,好似被冻住了一样的声音艰难道:“老臣.....老臣见过.....郡主!”
他当躬身,行上一礼。
用他这副衰老而僵硬的身体。
赵廷玉才要抬手,就已被一双温热的手托住。
“阁老何必多礼,我扶阁老上辇。”
赵廷玉枯干的嘴唇颤了颤,看向前面那架武宗亲赐的轿辇,明黄色帐下绣得是出云海的蟠龙,他忙摆手道:“老臣.....不敢。”
月下伸手,一旁小洛子忙呈上一物。
一柄通体玉润的如意。
“外祖曾说,无论后宫还是外廷见此如意如见他老人家。”郡主一手持玉如意,一手稳稳托住要再次见礼的赵廷玉,软糯的声音清晰道:“本郡主命阁老上辇!”
说着一抬下颌,小洛子等人立即上前,帮着月下把赵阁老扶到了轿辇中。
赵廷玉只觉发僵的腿一软,整个身体都有了依仗,被稳稳托住。
这时候又一个小太监把一个青铜手炉送了上来,温热的手炉熨帖着他已经麻木的双手,热气顺着双手往整个身体流去。他慢慢能感觉到自己的腿了,麻木的脸也复苏了,能感觉到北风吹在脸上的冷了。
赵廷玉还没来得及说话,轿辇已经被八个太监稳稳抬起。
月下冷眼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冷笑一声:这帮狗东西,看热闹看到当朝首辅身上了!还赌上了!
“让人看着,给本郡主跪足两个时辰!”说到这里月下笑了一声:“本郡主倒要看看,两个时辰后你们谁的腿脚还这么利索!”
一片鸦雀无声,全都老老实实跪着。
跪地的小太监们早已六神无主,老老实实趴着,瑟瑟发抖。偏偏有人这时候还敢张嘴说话:“敢问郡主,奴才们这是错了哪条宫规,还是犯了何罪?”
呦!
月下抬眼看去:这样坏的日子,还有不怕死的呢!
一旁小丁子抬眼扫了这个胆敢冒头的太监,两步上前,在月下耳边说了此人来历。
原来是永寿宫皇后娘娘用惯的奴才呀!
“我说怎么有敢的!”月下冷笑,指了指他:“你,不用跪了。”
那名大太监面似恭谨实则得意一低头,正要谢恩。
就听月下冷冷道:“直接给本郡主拖到行刑司,五十大板,一板子都不许少!”
说到这里,月下看着这个永寿宫得用的大太监,冷声慢慢道:“要是行刑司的五十板子都打不残一个人,那这行刑司改名叫案扤司吧!本郡主到时,就亲自带人教他们怎么行刑!”
这就是告诉行刑司,敢放水,她明珠郡主绝不会放过他们。谁放水轻了板子,她就要谁替对方残。
“至于你问本郡主为何罚——”月下慢腾腾道:“什么时候本郡主收拾人还需要理由了!看你们恶心,所以罚!”
说完月下转身,一抬手,轿辇启动。她伴在一旁,带着人同坐在轿辇上的赵阁老在风雪中向前走了。
余下一地罚跪的宫人,从此记住了一个道理:就是陛下不喜的人,也轮不到他们跟着看笑话。
小洛子帮月下撑着伞,一行人出了第二道宫门。
雪又大了几分。
赵阁老不安道:“老臣已歇过来了,雪天路滑,还是请郡主上辇才是!”
月下立即道:“您可别说这话了,就安稳坐着吧!要是我坐着,让您老在雪天走着,我怕转头我外祖就得气得从地底下出来骂我!”
听了这话,赵廷玉心头一热,鼻子跟着一酸。他忙掩饰,好一会儿没再说话。
却听身旁郡主道:“赵大人,我是不是说错了话?”
赵廷玉还以为自己的哽咽给郡主听出来,忙要说话,就听郡主又道:
“我外祖不能是从地下爬出来,我外祖该是在天上住着吧?”说着月下看向赵廷玉,闪着一双干净的大眼睛:“老大人您懂得多,我是说错了吧?”
赵廷玉这一日遭了屈辱,又得了仁宗后人的护佑,正是种种心绪激荡的时候,这时却听到这样天真的话,又看到郡主这样天真干净的眼睛。
明明经了这样一天,这时候却忍不住想笑。也不知道仁宗帝知道自己这个宝贝孙女问出这样话作何感想。
赵阁老轻轻叹了一声,想到了当年仁宗帝的样子。把他叫进书房,第一句话说的却是:“赵大人,还没见过朕的郡主吧?朕的郡主那一双眼睛,最黑的碧玺都比不上!朕打包票,天底下就没有这么漂亮的孩子!”
大约想到了他也有孙子了,仁宗帝还找补了一句,“当然赵大人孙子也机灵好看得很!就是说——”还是得意重复了一句:“朕那个外孙女,天底下就没有这么好看的孩子!”
如今——
赵廷玉看向了一旁的郡主,心里道:陛下,您的小郡主长大了,果然呢,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孩子。您怎么就没看到呢,老臣看到了,这一点您可比不上老臣了.....
雪粒子更紧了,地上开始有了薄薄的一层白。
才过崇政殿,就见前方一片薄白中,犹如挺拔的杨树一样立在雪中的宋晋。
一袭深色披风,安静地立在雪中。
雪粒子擦过他乌黑的发,擦过他白皙如玉的脸庞,擦过他玄色的披风。这时他抬头看过来,先看向了坐辇上的老大人,躬身一礼。
又看向坐辇旁的红衣月下。
他漆黑的目光看着她。
那一刻,旁若无人。
月下的心再一次怦然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