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什么呢?
等一件事?还是等一个人?
宋简在等。
这日傍晚,跑坏了三匹汗血宝马的信,终于送到了蜀地宋在京城的宅中。
管家拿着封存的资料袋,不安地往内院走去。
内院中
宋简在等。
第103章
管家又快又急的脚步,一直到宋简内院房前,才猛得一停,重又压着步子,进了房中。
屏风前,紫檀木桌上放着那个莹润的白瓷罐,宋简坐在另一边。
闻声,他慢慢抬起眼,死死盯着管家怀里并不多的资料。
管家小心翼翼把调查回的资料呈上。
宋简的目光轻轻一动。
他整个人却是静止了一样,一种无法喘息的痛。他慢慢伸出他那修长而苍白的手,在触到油纸袋时轻轻一缩,然后再也没有任何迟疑,打开,取出内中信纸:不足五页,其中有四页还是官府所录其他人的供词。
属于他的在在的,只有不到一页,寥寥数行。
第一条就是关于她的样子:面有疤,常年以粗布遮面。
第二条是她的来历:非当地人,乃系大荒之年流民,随外出做工的宋茂而归。
第三条就是她的生平:寡言,不与人交,其婆母甚恶之,动辄咒骂。其夫每醉,辄辱之,殴之,常年带伤。
宋简看着,整个人呈现一种去除生命力的冷静,同时又伴有微不可查的痉挛。明明是一目十行的人,这短短几行字他却看了很久。
房中线香燃尽,紫檀木上白瓷罐发着莹润幽幽的光,火盆里的炭火烧得红通通的。宋晋如同一个静止在时间长河中的玉人,管家垂首,静静侍立。房外,冬日夕阳无限,笼罩天地。
官府的供词是旧年宋茂卖儿子引起的债务纠纷。村人第一次发现这个异常沉默的女人会说话,粗麻布后,如果不是那道蜿蜒过半张脸的疤,真不知道得是一个多俊的小娘子。她告到官府,说买卖合同违背《大周律》,根据《大周律》142条、176条,当判无效。
最终她要回了儿子,时年,宋晋三岁。从此,本就在村中鲜少露面的人,更是连宋家院门都很少出了。
“宋家娘子就是个怪人.....不过长得确实俊,要不然宋大茂这么好的后生也不能领回她来......大茂是村里的好后生,长得好又能干,可孝顺!估摸就是这回亲事娶坏了,这么好的小伙子一天不如不天,日子不顺心呀,要是顺心他能喝酒?那不能!”
“早听他娘的,好好娶个当地好姑娘,也不会闹到这样呀.....”
“也不能都怪大茂,俺们都是看着大茂长起来的,可好一孩子了!又孝顺!那么小就知道帮他娘干活,可能干!”
“卖儿子?.....那肯定是有咱们不知道的.....谁知道以前宋家娘子什么来路,外地的能有什么好人呀,好人谁背井离乡的,是不是?”
提供供词的邻人不约而同提到了同一件事:挨打的宋家娘子从来都不哭,甚至没有一点声音。这也是很长时间,他们都以为这个外乡来的宋家娘子是哑巴的原因。
“打成那样,俺们听着都发毛,她怎么就能一点都不喊呢.....”
“她为啥不哭.....她不正常.....”
“见了人也不看人,平时也不跟人来往,她绝对不正常!”
“有时候就见她蹲在那里也不知道看什么,能蹲着看半天!面前除了草啥也没有,你说她看啥?要咱们说,她可能能看见阴物,不正常,她不正常呀!”
“她要正常,大茂能那么个样打她?大茂是个好孩子,咱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
屋子里死寂,冬日傍晚的阳光冷冰冰照入窗棂。
管家低着头,静静立在一边。
宋简忽然动了,很轻微地动了动脖子,慢慢蹲下来,把寥寥几张字纸送入红通通的炭火上。
“家主!”
管家一声惊呼。
原来是红炭得到字纸,火苗一下子扑上来老高,几乎笼住了宋简上方的手。
宋简依然是安静的,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就那么看着红色火苗就着他的手慢慢把字纸吞尽。
管家紧绷着身子,再不敢开腔。
房中一时间有肌肤撩烧的味道。
宋简慢慢起身,来到窗边,他推开窗,外头是茫茫的绿。宋简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外头那片绿,日光下他本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狼狈至极。他轻轻闭上了眼,眼前就都是
蜀地铺天盖地的绿。
“看到的就是真的吗?”她凝视许久,对他道。
“我总觉得,草,未必是绿色的。”
她的声音真好听,怎么有人有这么好听的声音。她不爱笑,可笑起来真好看,怎么有人可以笑起来这么温暖。
他身边所有人都在斗,都在争,只有她只关心草到底是不是绿的。
她的记性好的吓人,可偏偏就是记不住路。她能看懂旁人看不懂的星象周易,可却是一个走路都会不小心踩到裙角的人。在有些事情上笨拙得呀,常常在她离开很久以后,宋简想起来都会发笑。怎么会有人这么笨呀,笨得这么招人喜欢。
所以,她到底怎么从蜀地走到荆州的。
两千里,她到底怎么走到那里的。
遇到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她该多怕呀——,她是在怎样绝望的情况下接受宋茂——,她——
她——
“噗”
一口鲜血呕出,宋简再撑不住,扑倒在地。
往事如流水。
“在在,再等等我。”
“再等等。”
“不是他死就是我——,如果我败了,你——”
“等他一死,我就娶你。”
“在在,别怕。”他轻吻她的眉头,却没看到她落在小腹上的手。她等不了了。
蜀地大族许家,她的生母生产当日而亡,她是大族许家庶第四十九女,生来的不祥之人,许在在。
往事如烟。散了,就是散了。
如同那个白瓷骨灰罐,砰一声被狠狠摔碎,里头不知何人的骨灰飞散。
宋简泣血的声音:
“许家,尔敢欺我!”
*
这日朝会,太监一声“宣——”,所有人目光都看向殿门处。
他们即将见到那位自来京城始终借口养病深居浅出的宋家主,那个一手掌控蜀地和南蛮经济动脉的人,让南蛮王都叹服的人。
冬日日光中,宋简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过于俊美。
过于苍白。
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能只身入瘴疠之地,最后让那个凶悍狡诈的南蛮王要结异姓兄弟。
尤其显眼的是他一头被玉簪束起的白发,趁着他那张谪仙脸庞,让他愈发莫测难辨。
君臣见礼,正昌帝非常亲切道:“宋家主多病,本当在京城将养,奈何蛮地动乱,还得劳动宋家主作为我大周特使,再入蛮地。宋家主于国有功,又深知蜀地民情,关于治蜀,愿闻其详。”
满朝人的目光嗖一下都看向了宋简。
宋简的目光却往人群中宋晋身上轻落。
圆领绯袍,器宇轩昂。
二十岁点探花,二十二岁立功东南,二十四岁正三品右侍郎。
宋简只觉这疮痍满地面目模糊的人间,他是唯一的亮点,如此璀璨。
祁国公一党已经有人按捺不住,这时站出来道:“陛下所言甚是,宋家主如此孱弱,还要为我大周奔赴烟瘴毒虫之地,如此大功之人,之前却被人屡屡针对,陛下当为宋家主做主,惩戒这引起南地动乱之人!”
直指宋晋。
气氛顿时紧张。
宋简淡淡瞥了这人一眼。
这人还以为是自己说到了宋简心坎上,愈发兴奋道:“臣以为——”
宋简不耐烦了,上前一步打断,出声:“陛下,臣愿代表蜀地宋家,自请清丈。”
说着深深一礼。
清清淡淡一句话,普普通通一个恭敬的见礼,却如平地一声雷。
好一会儿朝堂上人都没有反应,他们都疑心自己根本没听清,被这一句话给击懵了。
尤其是祁国公一党,这时候好几个都傻愣愣张着嘴,看向宋简,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就连祁国公党人的定海神针祁国公,始终老神在在垂着头,听到这话的瞬间也抬起了头,先看向了身边人,似乎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然后才看向了宋简。
“哦?”
正昌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愿闻其详。”
宋简一礼,温声道:“陛下圣明,臣鄙陋,先前短视,为一方私利蒙蔽。经宋——”宋简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声音都轻了一分,继续道:“幸有宋大人耐心开导,方明白土地清丈乃利国利民的好事,臣方恍然大悟,迷途知返。”
听闻这话,朝堂更静了。
这时其他人的目光从宋简到宋晋,又从宋晋到宋简。
耐心开导?
他们好想知道宋晋到底怎么耐心开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