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大人不怕麻烦,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是吗?”心里却道,只怕宋大人眼下还是不知萧淮脾气,更不知萧淮那些恶心人的手段。也是,要不是见识过,谁能想到堂堂大周天子,人人眼中光风霁月的新君,能那么不要脸地一次次磋磨一个为大周立下不世之功的臣子。
宋晋看向月下的目光漆黑,尤其是听到那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把收起的右手负在身后,温声道:“郡主不必为臣担心,臣自认能妥善处理这些。”
月下点头:“大人自然是能的。只是思前想后,我觉得——,不值当的。”
不值当的。
她说,不值当的。
宋晋觉得瞬间有什么涌上来,口中弥漫着血腥之气,他慢慢咽了回去。只脸色略白了些,并没有其他任何异样,甚至唇角还能带着他一贯温和的笑。
房中烛火明亮,火盆中炭火烧得红通通的。
月下垂下了长睫,静静看着火盆。她说的都是实话。她是顶自私的一个人,她想——要宋大人。甚至,明知道只要她出手推一把,宋晋和沈凌霜也许就能弥补前世遗憾,有情人成眷属。可她就不,有本事他们自己在一起,想让她推,门都没有。她就要占着宋大人,谁也不让!甚至,即使萧淮威胁,她也不怕!
如果她是沈凌霜,是宋大人的心悦之人,她就是看着宋大人抗旨死,也不会退让。他既心悦她,就该同她一起披荆斩棘在一起,顶多就是两人一起完蛋,完蛋就完蛋,又不是没完蛋过。
可惜,她不是沈凌霜。她只是一个自私,虚荣,浮华,骄纵的郡主。
就是再自私,也该和离了吧。为了她的私心,她的欢喜,为了一个她想要,就占着宋大人,让他面对来自萧淮的打击与羞辱,不值当的呀。
她自私,到底还没有自私到这个份上。
不值当的。
沈家姑娘比她又会作诗,又会念书,还又努力,可也不能得偿所愿。人人都有想要的,又有几个人要到了。她想要,特别特别想要,特别特别想!可,那又如何,也许,想要,本就没有那么重要。
只是,明明把道理自己掰开揉碎了告诉自己,可为什么想到她再也不能堂而皇之的占着宋大人,还是这么难受呀。
月下想到了那日沈凌霜的话,她说,“贪心就会求不得,而求不得,是很苦的。”
月下心想,果然是才女,说出的话到最后都是对的。真让人生气啊!
明明想生气,心却只知道疼。
疼得月下觉得,自己想哭。
种种思绪纷纷而起,又一一而落,活了前世今生,月下发现自己终于能一边疼着,想哭着,一边抬起一张不动声色的脸,看向眼前这个让她疼的人,她还能笑呢。
月下笑着道:
“宋大人,为国为民,注定是我大周肱骨。而我,自私,虚荣,浮华,骄纵,就是一个只会享乐的郡主,本来该配的就不是宋大人这样的——”
她轻轻顿了顿,才道:
“我与大人,本非良配,早就该和离的。”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第113章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话落,月下轻轻一礼,还不忘拿起一旁披风,胡乱系上,一不小心还打了个死结。月下也不管,索性死结之上直接再来一个死结,总不能给人看出来她此时手都抖了。她好着呢!不就是和离!
月下本该转头说句告辞,可她觉得喉间好似堵了东西,鼻子酸得厉害,只怕一开口话没出来,反而没出息的眼泪先出来了。
她索性也不转身,打好披风的死疙瘩之后,直接推开了花厅的前门。
外头风已经停了,雪更大了。
冰冷的雪扑在脸上,让她想大哭一场。
也让腰背越发凛然,笔直。
廊灯之下,一片白茫茫的地面。不远处那几株桃树,枯干的枝条给雪压着,静默低垂。她想到了这年春末,桃叶茂盛,她拉着绿油油的桃树枝条,一转头就看到了花厅廊下看向她的宋大人。
看向她,只看向她。
要是他能只看向她就好了。
要是从一开始,她就不是一个自私,虚荣,浮华,骄纵的郡主,就好了吧。
这样想着,月下轻轻哽了一下,越发加快了步子,步入了大雪之中。
她身后,花厅大门敞开。
大雪纷纷。
烛火下是宋晋颀长的身影,异常安静的眉眼,始终一动没有动。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白首之约”“他”.....
"思前想后.....不值当的....."
那年春雨之中,有人说:“那可是咱们大周明珠,只有帝王将相王孙贵族才配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白首之约”
“太子殿下天人之姿,尊贵无匹”
“太子妃之位,京城贵女谁人不想?”“至高之处,众生俯首,山呼千岁,是为国母”.....
最后通通都化作:
“我与大人,本非良配,早就该和离的。”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花厅中,沉默异常。
宋晋负在身后的手攥得死紧。
他生而卑贱,一生污浊,一路挣扎,才走到了这京城富贵之地。
她生而富贵,命格更是贵不可言。
他努力的终点,注定是俯首遥望她生而的起点。
他与她,本非良配。
要不是一张各方算计和心思浮动下的赐婚圣旨,他与她,注定是永不可能共处一室之内的两个人。
如此,也没有什么不好。
也没有什么不好.....
宋晋负在身后的手上,青筋浮动。
也没有什么不好。
已经很好了。
也没什么不好.....
宋晋面色苍白异常,一张脸如同刀雕剑塑一样。花厅里静得可以听到炭火燃烧的声音,可以听到雪落的声音。
异常安静的男人骤然抬头,看向了花厅之外。
洁白大雪之中,她渐行渐远。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这世间,居然真的有人用八个字就可以让人痛彻心扉。
第一次就是她。
再一次还是她。
他真的觉得——
不好。
宋晋漆黑的眼睛渐渐染上了红,松开了负在身后因为克制攥得死紧的手。
*
身后突然的脚步声,让月下停了步子,转了头。
看到突然追上来的人,月下甚至没有看清宋晋面容,大毛披风下她整个人都在颤。始终被她恶狠狠憋住的泪,差点就要滚出眼眶,被她死死憋住。发堵的嗓子根本发不出声音。
好在,不需要她说话。
这次,宋晋先开口。
“郡主,能否容臣说几句话。”
朦胧灯光下,宋晋看着眼前人,露出一个不同的笑容。
月下不由后退半步,她没有见过宋大人这样的笑,她想要借由后退看清此时眼前的人。随着她仰起的头,大红兜帽落下,雪纷纷落在她挽起的乌黑的发上。
一向格外注意两人距离的宋晋,这次直接上前,探身为她轻轻拂去雪花,一手挡着,另一手重新提起她的兜帽,为她戴上。宋晋凝视她兜帽中巴掌大一张脸:“雪大夜寒,郡主还要听臣说话,不要冷着才是。”
明明是如同往日一样的关怀之语,此时的宋晋说出却有了不同的意味。
也许是因为他的目光。
月下说不清楚,只觉得——心头又慌,又软,又无措。
宋晋看着她,嘴角浮现一抹自嘲的笑,慢慢道:
“郡主,我曾告诉自己,你自私,虚荣,浮华,骄纵。”
一字一字吐出。
明明前生就听过,今生再次听到,月下还是一僵,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她觉得她可算不用憋着眼泪了,可这么想着,她反而没有哭。她都同意和离了,为什么宋大人还要追上来把实话说了.....难道她表现得就那么像一个愿意听实话的郡主,或者皇后.....
月下死死看着宋晋。她发誓,他再多说一句实话,她马上就哭!什么都不管了,马上,立即,大哭一场!
宋晋抬起手,隔着纷纷的雪,似乎要抚摸她的脸庞。
月下怔愣,无措地看着眼前人。
宋晋依然带着那抹不该属于宋大人的自嘲的笑,漆黑的眼睛凝视着她,内中有什么几乎浓得让月下无法喘息。
宋晋看着她,慢慢道:“郡主一定想不到,曾经有段日子,这样的话臣每天,每个夜晚,都在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