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在炕几旁,正随意翻看着端午的节礼单子。
旁边翠珏正收拾被陈嬷嬷特别挑出的礼物,小安子坐在炕边的脚踏上垂着头打磨他的铜钱,一旁小洛子正跟璎珞抢一个荷包。
陈嬷嬷这时已从宫里回来,正往内院来。
等到陈嬷嬷进来的时候,翠珏已放下了手中活,跟璎珞壁立两边,小安子和小洛子垂首恭恭敬敬守在珍珠帘旁。
月下一边吩咐人给陈嬷嬷搬绣凳,一边起身下了炕。
一等嬷嬷坐下,月下就忙问太后娘娘好不好。
陈嬷嬷笑呵呵道:“都好!太后娘娘看到郡主送进去的荷包又是高兴,又是嘱咐郡主再不可亲自动手了。不拘让哪个孩子绣了送来,都是郡主的心意。郡主自己动手,太后娘娘可是心疼坏了,费眼不说,生怕郡主扎着手!”
月下道:“哎呀我明明嘱咐嬷嬷的,别跟外祖母说是我绣的,免她老人家多想!”
陈嬷嬷一噎。她也没说。
只,那荷包绣得.....
委实有特色。要想让人猜不到是郡主亲手所做——
委实,难。
别的不说,就是荷包上的图案,还是经过陈嬷嬷一番委婉细致的解释,太后娘娘才恍然看明白原来是仙鹤呀!等到太后娘娘分清了仙鹤的翅膀和从仙鹤翅膀下伸出的腿,可把娘娘高兴坏了。
陈嬷嬷清了清嗓子,笑道:“太后她老人家睿智,就是老奴不说,也瞒不过娘娘!”
月下一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她哎了一声,望着嬷嬷道:“我还花了心思模仿文绣,可到底瞒不住外祖母。”
陈嬷嬷闻言,嘴角动了动,竟还模仿了难度最高的文绣吗?
.....她居然一点没看出来。
陈嬷嬷想说点什么,可一时间实在不好接呢。她又清了清嗓子,呵呵笑道:“郡主确实绣得新鲜。”
听到陈嬷嬷夸,月下暗自得意。“是呢,小洛子他们都说一段日子不见我拿针,一动手让他们都大出意料!”
说到这里,月下就是在陈嬷嬷面前再谦逊,也压不住心头得意了,软糯的声音都高了些。
谁也想不到她已不是当年的她!近五年的时间,让她连对绣花都有了格外的心得。啧,一动手就惊艳了小洛子他们!
想到这里月下不由道:“如今看来,我若不做郡主,就是做个绣娘也能养活自己了。”
翠珏和璎珞同时嘴角轻颤。
暗暗看向小洛子,都是这家伙当时把惊艳演得太逼真。在她们保持着谨慎想先弄懂郡主到底绣了个啥的时候,这家伙已经一脸兴奋夸上了.....那,她们也不能掉队呀。
尤其当时郡主就那么巴巴望着他们,谁能忍得住不绞尽脑汁可劲儿夸呢.....
看看,郡主都当真了呢。
可小洛子却好似全然不觉哪里不对,此时依然是一脸真心实意的——叹服。
翠珏和璎珞嘴角再次不约而同抽了抽,默然道,在讨好郡主这条路上,小洛子果然是他们几人的前锋大将军。
就是.....有时候小洛子这个前锋冲得太狠,让她们跟的有些吃力.....
陈嬷嬷再次含蓄地沉默了。
但陈嬷嬷到底是陈嬷嬷,不多时,就笑着向郡主道:“郡主尊贵,不当说这样玩笑话。娘娘说了,下次郡主就是真想自己拿针,不拘扎个竹子,扎个太阳也就是了,万不可再扎这样繁琐的了!扎了手,娘娘心疼!”
月下轻轻咬了咬唇,“仙鹤喻意长寿啊。”
她之所以冒着可能暴露自己重生事实的风险,展露了自己突飞猛进的绣工,绣了这么一只复杂的仙鹤,就是为了——祝祷此生外祖母能平安长寿。
窗外的阳光透过树叶,穿过纱窗,微微洒下几点斑驳光亮,落在女孩精致的眉眼间。
陈嬷嬷心道,对着这样的郡主,谁能忍心直说“绣得.....下次别绣了”.....
她道:“太后娘娘说了,就是扎仙鹤,翅膀上那么多羽毛扎两针得了,谁也没规定仙鹤都得长那么多羽毛啊。”
太后的原话是,“跟郡主说,不长毛的仙鹤也使得”。
月下:“送给太后的仙鹤,必得栩栩如生才行!”
陈嬷嬷:这......
羽毛扎的多跟栩栩如生那也不是一回事。
月下不欲多说自己这惊艳了众人的绣工,仔仔细细问起了太后娘娘的饮食睡眠。
陈嬷嬷一边答,一边心道等她把郡主问话回给太后娘娘,不知道娘娘该怎么高兴呢。郡主到底长大了,都会疼人了。就是这绣工——,也是请了宫里最好的绣娘教的,居然多少年都没一点长进.....嗯,她们郡主果然非凡人也。
宫里的事儿说完,月下目光才又落在炕几上的端午礼单子上。
一旁陈嬷嬷把几处重要的走动挑出来说了。
月下突然轻轻咦了一声,抓起单子又从头翻了一遍,眼睛并没有看陈嬷嬷,只瞅着单子道:“怎没有理国公府——”顿了顿,才继续道:“大房那边的礼?”
她不自在地又翻了翻,“我记得大房那边不是都会单独往咱们府里送一份的。”月下抿了抿唇,才问出那句在心里搁了半天的疑问:”今年那边,没有礼送过来吗?”
窗外夏风阵阵,树影婆娑,梧桐树叶轻轻响。
*
理国公府大房正院似乎比往日还要安静,静得能听到院中那株柿子树叶子发生的簌簌响声。
油亮的叶子在微风中翻动,汇聚成一个硕大的树冠。阳光穿过柿子树冠,在石板地面上投下了斑驳的影子。
就在昨日,青蒿还一次次站在这棵柿子树下往外张望。
她在等外头的动静。
郡主府的回礼,不管多少,只要进了国公府的门,一定会搅起好大的动静。
一次又一次她在这里往院子外探望,每一次听到外头有些许动静,她都会故作不经意走出院门。
但没有一次,是属于她们这里的。
一直到日头落下,什么都没等来。
青蒿绷着面容,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拎着晚膳从府中那些各怀心思的目光中往院子中走。遇到那些不还好意的旁敲侧击,她下巴抬得比往日更高,目光比往日更不可一世。
此时的青蒿愣愣站在一旁,听着外头柿子树叶哗啦啦的响声。
手巧的青桐正在为大奶奶梳妆。
从坐在临窗的梳妆台前,慕熹微的目光就穿过敞开的窗子落在院中那株柿子树上,似乎那绿油油的叶子让她怎么都看不够。
一直到听到青桐那句轻轻的“奶奶看看,这样可行”,慕熹微才收回了视线。
看到铜镜中的自己。
镜子中的人最出挑的就是一双凤眼,随了她父亲。
她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一直没用上的梳子,她轻轻放下,起身对上了青蒿沉默噘着的嘴,笑道:“大节下的,怎么不高兴?这是嫌给的赏钱少了?”
青蒿没想到自己拼命忍住还是露了相,“奶奶又打趣我,谁嫌赏钱少了!”
慕熹微笑:“咱们青蒿不嫌就成,等——”
说到这里她的笑容到底是僵了僵。她想说等以后日子再好好,定然给她们包最大的红封。可这以后——,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何苦拿出来说嘴呢。
慕熹微看了一眼窗外的日头,强笑道:“走吧,该去老太太那里了。”
青蒿和青桐不禁对视一眼,想到会发生什么,两人眼中都有轻轻的颤。
两人默默打了帘子,陪着大奶奶出了院子,往老太太正院过去。
这日老太太那里人少不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只一想到那满堂的人,日光下的青蒿愣是生生打了个寒战。
一行人到了老太太院子,一过院子中的大理石雕松竹屏风,就能听到堂上热闹,已不少人到了。
果然一进去就见乌压压坐满了人。
慕熹微一到,祁白蓉就笑着上来拉她的手。“好嫂子,平日孝顺老太太谁也没你跑得快,怎的今日反而迟了?必是背着人给太太和老太太准备好东西呢!”
说着祁白蓉故作撒娇,向坐在上首的老太太和左首的杜夫人道:
“老太太、太太,一会儿看到我的节礼给大嫂比下去,可不准笑孙媳妇小气。”
说着话把慕熹微亲昵得往前头一推,“大嫂有明珠郡主这样的妹子撑腰,我们这样的可拿什么跟大嫂比呢!”
一席话下来,不管是上头坐着的还是下头看热闹的,笑容没变,但看向慕熹微的目光俱都有了别的意味。
慕熹微依然是带着大家奶奶该有的笑容,上前先给老太太、太太请安,又给诸位婶子姐妹还有下头的小姑子们问好。
青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疑心,她只觉得她们进来的那一瞬间,满堂这样多人都心照不宣地静了静。
只能听到二奶奶欢快的声音,“大嫂都收了娘家那么什么好东西呀!可不能藏着掖着啦!”
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盯在他们主仆身上。青蒿不知道她们奶奶这一刻在想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想到了来自夫人娘家的回礼:四盒子端午时令点心。
就再也没有别的了。
这一刻,她有点觉得她们主仆就像儿时看过的一次杂耍,那只被牵上场的猴子。
这些贵人们不像她们乡下人又是喊又是叫又是笑,可她们不约而同的沉默,不约而同看过来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懂的都懂,就能一下子把人变成猴子。
青蒿觉得身上寒意更深了。
“我不管,我给老太太、太太的礼是比不过大嫂了,我只能抢个先,先一步把给老太太、太太的节日孝敬送上来!”
祁白蓉一挥手,丫头们把早已准备好的礼物端上来。
她瞥了慕熹微一眼,转眼就笑嘻嘻道:“我这些俗气的节礼,可请老太太、太太再嫌弃,都收下吧!”
是上好的贡缎和抹额。
给老太太的是端重的景泰蓝色贡缎,给太太的是典雅大气的香色。
景泰蓝缎子旁是同色抹额,深邃的蓝色抹额上那枚红玉水润显眼。给太太的抹额上嵌的是一块羊脂玉,玉色水润,水头十足。
下头啧啧声不断:看看,到底是祁国公府出来的,这行事做派就是大方!
祁白蓉这一出人意料的当众献礼,把堂中气氛推到了高潮。
就是老太太、太太也自觉脸上光彩,在众人的艳羡声中收下了晚辈的孝心。
热闹的人群中,青铜和青蒿只觉得寒气从脚跟升上来。她们奶奶也是给老夫人、夫人精心备了礼的。只是再精心,大奶奶都已拿不出好东西了。
祁白蓉的笑声如同蛇一样沿着她们的脊椎攀升。“一会儿嫂子的礼定然比我强,老太太、太太这时夸我,一会儿就该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