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已想不起有多久,她甚至没有跟父亲好好说上一句话。明明,她有很多话想问父亲的。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夏日晨光下,宋晋抬目看向月下:
“如此,臣谢过郡主。”
月下脸上绽开一个明艳笑容。
轻轻一礼,“能与大人同车,三生有幸。”
第32章
月下与宋晋同车,两生第一次。
她正襟危坐了一会儿,如同自己保证的——很安静。只不时悄悄看一眼坐在另一边的宋晋。
多数时间,宋晋都是靠着车壁,微微阖目养神。月下这才注意到宋晋眼下淡淡的阴影,想到自己有香粉可擦,月下庆幸后问道:
“大人可是昨夜没休息好?”
宋晋睁开眼睛,看向对面人。
“最近户部事情多,略微睡得晚了一些,等过去这一阵子就好了。”
“食少事繁”四个字一下子就跳了出来,月下立即着急了:“不行!事情没有做完的时候,慢慢做就是了,该睡觉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睡觉的!”
宋晋看着月下,过了一会,轻声道:“郡主是担心臣.....”
“当然!”才找到法子跟宋大人餐餐同桌,解决宋大人“食少”的问题,她怎么没想到原来宋大人还有“睡少”的问题!长此以往,坏人又多,尤其是祁国公府那一帮子心眼都跟藕眼一样,恨不能盘算到天上去,没有好身体怎么斗得过这么一大帮子坏东西!
月下急得坐不住了,往宋晋这边挪了挪,语重心长道:“宋大人,您是我大周肱骨之臣,当为百姓爱惜身体!”
“郡主谬赞,臣当不得肱骨之赞。”
“当得当得!”月下简直想抓住宋晋的手让他明白,他活着,才能让那些鱼肉百姓的豪族勋贵官员挨个死,才能实现他的志向。这是持久战,需要他很好很健康地活着!
弄死坏人前,可不能被坏人熬死了!
月下眼睛星子一样亮,望着宋晋:“大人看着我!”
闻言,宋晋的目光轻轻,落在了月下的脸上。
“大人之志任重道远,当为苍生爱惜身体!”
宋晋看着月下如同落了星子的眼睛,轻声道:“郡主知臣之志?”
“当然!”月下佐以用力的点头,“太后娘娘掰开揉碎了跟我说了,我就是个棒槌也该懂了.....”
说到这里月下心中愧悔更重,她咬了咬唇。前生她懂得那么晚,难道她真的是个棒槌吗.....
宋晋唇角动了动。
月下突然咦了一声,愈发把脸凑了过去。
宋晋脸上笑容一滞。
马车一转,阳光透过纱帘照入车内,落在月下突然凑近的脸上。
穿过纱窗的细碎阳光,随着纱帘颤动,轻轻摇曳,在少女瓷白的脸上恋恋不去。
如兰的气息扫过宋晋的面部。
他听到月下说:“宋大人,你自己知不知道你这里有颗痣,很小很淡的一颗痣?”
说着月下撤开了身子,葱尖儿一样的指尖指着自己左眼下眼睑靠近眼角处。
宋晋此处有颗细小淡灰色的痣,因为生在下睑处,如果不是十分靠近,很难被人注意到。
过了一会儿,宋晋才答月下的话:“听人提到过。”
“谁眼力这么好?还——靠大人这么近?”月下随口问道,顺嘴猜道:“你娘啊?”
宋晋却没答。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慕尚书府到了。
月下脸上漾开的笑意一敛,才放下的手骤然抓紧了裙裾,透出肉眼可见的紧张。还干巴巴笑了声,“大人,到了。”
宋晋的目光从月下紧张绷起的脸,到她紧紧攥着裙裾的手。
“郡主,我听人说清风楼出了新的点心,回去的路上咱们可以看看。”
“点心?”月下愣愣问。
宋晋望着她点头道:“听他们说,有十二色花样,每一种都同真的一样。单拿荷花样式来说,一盒之中十二块点心,每一块都不同。”
宋晋声音如水潺潺,目光温和,娓娓道来。
月下果然顺着宋晋的话问道:“单一个荷花,就能做出十二种?”
前生这时候流行过这样的点心?好像有的,只是前生这时候正是她为了和离大闹特闹的时候,一日日没有消停,根本没心思注意这些。
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死死攥着的手松开了,紧张的呼吸平稳了。
宋晋目光一扫,轻轻点头,“郡主可以想想,自己喜欢什么样子的。”
自然十二种她都要!不过在宋大人面前,她不想表现出她的贪婪。她矜持道,“桃花吧。”
宋晋看着月下,道:“好,咱们就要桃花的。郡主,先下车吧。”说着他先一步躬身下了马车。
翠珏已经打起了车帘,月下出了马车,见下车榻凳已摆好,一旁宋晋朝她伸出了手。
本来要扶郡主下车的璎珞愣了一愣,被翠珏轻轻一扯,她忙退开。
月下的手隔着质地柔软的松江棉落在了宋晋小臂上,宋晋稳稳扶她落地。
慕府管家早已带人来迎,此时看到郡主和郡马一同来,倒是一诧。
管家引两人进了二门,低头对月下道:“老爷要在书房见郡马爷,还请郡主往厢房歇息。”
翠珏和璎珞紧张地看向月下。
一旁慕府的婆子一张无动于衷的脸,等着带月下过去。
月下目光落在一旁脱了皮的墙上,没吭声,也没动。
管家恭谨地低着头,却是无动于衷的沉默。
宋晋转身对月下道:“想是老师要询问两江地区清丈土地的进度,公事为先,只能请郡主先等一等了。”
提着一口气的翠珏和璎珞不觉把心往下放了放,暗道还是宋大人会说话。明明是老爷不想见郡主,被大人这样一说,倒好像是老爷心系公务,一时无暇见郡主一样。
月下这次没有看宋晋,只轻轻嗯了一声。带着丫头,跟着婆子往厢房去了。
宋晋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石板道上前行的少女,离开了盘金绣银的绫罗和耀眼的珠翠步摇,素淡的翠色罗衫越发显出了她纤细轻盈,垂下的翠带萦着她不盈一握的腰。
整个尚书府的建筑都古朴板正,让身处其中的月下越发显得单薄纤弱,透着少见的淡淡孤清。
一旁管家:“宋大人?”
宋晋收回目光,往书房去。
书房里正凝眉看信的男子一身粗布白袍,一眼就能看出是常穿常洗的,衣领和袖口处都磨薄了。通身上下只一根木簪簪发,却自有其不凡的气度。
四十五岁的年纪,已早生白发,眉间也有了一道展不开的皱纹。却依然是让人一见便会屏息的人物,无论是粗布还是简陋的木簪,是白发还是皱纹,都难掩他俊美的事实。
礼部尚书慕元直。
年轻时的好风姿,让人遥想。
他这一辈的人,看到慕元直,不少人依然会想起二十多年前这位点探花的情景。进士游街那日,这位探花郎一出现就惊艳了半个京城。之后每届探花郎,都被人拿来与慕元直比,都道不如也。
如此持续许久。直到宋晋的出现,再现当年进士游街的盛况。
宋晋进来,无声行礼后即退在一旁,并没有打断书案后正在看信的人。
慕元直从信中抬起头,没有说别的,直接把信递向了宋晋。
宋晋恭敬接过。
慕元直目光落在宋晋身上,见他近乎一目十行,很快看完。
“子礼怎么看?”
“国朝幅员辽阔,再是风调雨顺的年头,也难以避免有地方遭灾。仔细算起来,真正需要朝廷拨粮救灾的只有青、宁、顺三个县,并不算太坏。”
“这个时候,子礼觉得当救?”慕元直目光依然落在宋晋脸上,问。
宋晋抬头,迎向了这位一手提拔他的人。也是当时会试的主考官,可算他的老师。
恭敬回道:“民有灾,自顾不能,自然当救。”
慕元直看着他没说话。
面对老师的目光,宋晋不躲不避。
好一会儿慕元直才慢慢道:“子礼,不仅我,就是赵阁老,也对你寄予厚望。为师同你一样,早已深知眼下大周上下贪腐败坏,官场混沌不堪,但依然入这浊地,不过是为苍生尔。”
说到这里,他的视线落在了窗外两竿竹上,慢慢道:“欲救天下人,有时不得不舍弃一部分人。”
内中道理不需他细说,他很明白自己这个学生都看得懂。
如今他们清丈土地推进到了两江地区,曾经的两江巡抚就是祁国公那位最能干的九爷祁煜。他在两江经营多年,两江地区官员不是换了祁国公一党的人,就是依附祁党的贪官。
在那里清丈土地,本就艰难。眼下受了灾的三个县更是这些人眼中的香饽饽,平常一亩土地价值五十石稻谷,遇到灾年二十石,甚至十石就能买了去。那帮人怎么可能放过大好的兼并机会,根本不会让救灾粮运进去。
这时候插手三县救灾,就是虎口夺食。本就难以推行的清丈土地更会寸步难行,真把那些人惹急了,只怕两湖地区已有的成果都保不住了。
慕元直早已看出,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弃这三县,甚至——煽风点火。饿死的人多了,祁党再是通天,也兜不住。一旦出了民乱,正好把两江地区依附祁国公府的官员一网打尽,换上他们的人。
他再次看向宋晋,他绝不相信宋晋没想到这一点。
“有时候,人就是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哪怕为此背负污名,只要于大局有益,也在所不惜。”
慕元直慢慢道。
窗外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苍白面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