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燥热的夏夜,这一刻月下没来由觉得一凉。
一切只是瞬间,也许根本是深夜的错觉。
待月下再看过去时,宋晋疑惑轻声:“郡主?”
目光温和,安静,带着一贯能抚人心的安稳。
第40章
“郡主?”
眼前的宋大人一袭家常的青衣,看过来的目光关切,这时已放下了手中笔,绕过桌案来到了书房门口。他先看了一眼跟着月下的小洛子,又看向了月下:“怎的这样晚,郡主还没歇下?”
月下望着宋晋,只见他眉宇间微微蹙着,透着一丝掩不住的倦怠。月下不由就说了实话:“我担心大人,过来看看。”
话一出口,书房里就是一静。
月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话只怕让人误会,忙道:“外祖母总说宋大人辛苦,又说大人于国有功,叮嘱我多多照顾大人身体,不能这样操劳.....”
烛光下宋晋眉目精致如画,线条分明。他垂下的目光落在眼前人身上。
月下正努力解释,好让自己的突然出现不至于显得突兀而古怪。
说到最后红润的唇不觉嘟了嘟,“.....我正好睡不着过来看看,结果就给我抓住了吧?大人还说自己只是晚睡一些些,现在都晚了一大截子了,都快晚到.....”
月下想要找到一个词表达宋晋如此之晚的严重性,奈何脑子不好用,找不到足够形象准确的词来说明事情的严重性,遂直接道:“反正晚得不像话了!”
宋晋掠过一抹淡淡笑意,漆黑的眼睛里也好似笼着似有若无的浅笑,让他一张脸越发显出难言的俊朗。
“郡主说的是,臣记下了。”顿了顿,宋晋又看了月下一眼,温声道:“郡主既已来了,就不妨略停一停,用些茶水。”
说着抬手把一旁一把折叠竹椅拿过来展开放在门边廊下,正对着夜空院子。
月下还从未在这样深的夜里与人茶话过,自然觉得非常新奇,开开心心地坐下了。竹椅泛着微微的凉意,坐着很是舒服。椅子宽大,让坐在其中的月下显得越发小巧。
时安已把一个不大的竹几放在一旁,不多一会儿就已拿来水壶茶盏,小洛子帮着摆上。
宋晋隔几坐在一旁,亲自提起茶壶注水,青瓷茶杯中有香味浮动。
“是花茶?”月下盘腿坐在竹椅中,问。
宋晋笑,非常认真地点头,十分赞许的模样,好像月下答对了多么难得的问题一样。
月下忍不住抿唇,一颗心小小雀跃,觉得自己也并不是那么一无所知,她知道的东西多着呢!
小洛子已经帮着时安点亮了廊下的灯笼,在郡主身后轻轻挥着扇,好防止有向着亮光香味而来的小飞虫扑着郡主。
朦胧的灯光下,洗尽铅华的女孩美得好似造化精心绘制的工笔画。乌的眉红的唇,仿佛经过夜色浸染,越发黑的黑,红的红。一身肌肤,雪一样的白,只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微微的凉。
月下探身,凑过去轻嗅茶香。
宋晋提壶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顿,继而自然而缓慢地继续注水,轻声道:“内中加了一点点酸枣、合欢、茯苓,可以帮着郡主一会儿睡得好一些.....”
“大人还懂药理?”氤氲茶香中,月下抬头问。
宋晋搁下了茶壶,这才回道:“略懂。”好似十分顺手一样端起郡主的茶碗,倒入另一茶碗中,来回几次,让茶水尽快凉下来。
烛光下,宋大人眉眼低垂,仔细看着手中茶碗。让人觉得好似凉一盏茶,就是这世间顶顶重要的事儿,需要专注而认真。
月下靠着身后竹椅靠背,看得入神。她这才发现,宋大人的手竟是这样好看。宋大人的眉极长,正是长眉入鬓。鼻型精致挺拔,唇极薄而唇形极好。
两生,月下竟是第一次意识到宋大人竟长得这样好。
论理宋晋长得好,该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毕竟是当年轰动一时的探花郎。可月下偏偏对此并没有强烈的印象,大概前世宋晋留给她的印象全都是厉害。一个人太厉害,就没有人再注意他的长相了。以至于重生至今,月下竟然第一次清楚意识到:
宋大人长得可真好看!
好似重生后才第一次看清自己这偌大郡主府的一草一木,第一次看清外祖母那些深深的皱纹,月下觉得自己好像也是第一次清清楚楚、安安静静、认认真真看清了宋大人的脸。
深夜廊下,似乎只有氤氲的茶香在动,只有哗啦的水声在响。
宋晋长睫轻轻一颤,修长有力的手推过青瓷茶盏,声音温和而淡淡:“郡主,请用茶。”
月下这才惊觉自己刚刚居然一直盯着宋大人看,她赶忙笑了两声:“呵呵,真是好茶。”
耳根处有淡淡的热意,月下觉得特别不好意思:这可是宋大人!自己刚才那样,岂不就跟偷看好看的夫子一样?
夫子就是长得再好,学生也不能随便看的。
师,父也。
岂能这样不恭敬。真是罪过啊罪过!
月下捧着青瓷茶碗啜着花香满口的温茶,自我批评外加自我数落,迅速端正了自己之前十分不端正的态度。
夜晚真的很静,连夏虫的声音都不见了,好似它们也都睡了一样。只有寥寥几颗星若有似无挂在天边,尤其是其中一颗在这样夜晚依然显得比另外几颗亮好些。
“那是太白,是天空中最亮的星星了。郡主看,即使天气这样不好,它依然还是明亮的。”
“原来那就是太白呀.....”月下轻声道。
“郡主这样喜欢观星,端午前有客星出没,不知郡主可曾见到?”宋晋轻声。
“客星?”
“嗯,就是不属于这片天空的星。一旦出现——”
“怎样?”月下看向了同样仰望天空的宋晋。
宋晋收回目光,声音很轻很静。“所有的客星都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瑞星,主大吉之变,有大吉之人现世。一种是——妖星,主大凶现世。”
“那日是哪种?”月下声音微微发颤。
宋晋笑了笑,“星宿谶纬之学都是虚无缥缈之说,很多事都需要很多年以后才说得准。”
月下轻轻哦了一声,又问了一些星相学问。宋晋娓娓道来,月下整个人都听了进去。原来那些古奥难懂的东西也能被人讲得这样浅显有趣。
“宋大人,连星相都懂啊!”月下感叹。
“不过略懂而已。”
宋晋轻轻放下茶盏。“上次说到清风楼的点心,郡主可尝了?”
声音温和自然,犹如夏夜的风。闲话一般问到。
月下一下子想到了下午的事儿,闷声道:“没有。”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想吃。”
宋晋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提起茶壶为她添了半盏。“郡主那日才觉得好,怎么又不想了?”
“就是不想了。”月下端起茶碗咕咚了一口,想到什么看向宋晋:“是不是婉婉想尝一尝?”她倒是听到好些夫人小姐都追捧。
宋晋微微一顿。“婉婉不太喜外头点心,臣就是随口问问。”
“这倒是,婉婉吃过自己的手艺,哪里还会稀罕清风楼这些点心。”
有风吹来,吹开了天上阴云,露出了更多星子。院子里的桃树叶子也簌簌颤动,还没感觉到风,月下就已觉得之前的郁气尽散,头舒服了好些。
她悄悄看了宋大人一眼,索性问问看她该怎么做才能不动声色之间打击到皇后娘娘,免得她闲工夫那么多,见天插空就跑到仁寿宫给外祖母添堵。
月下望着星空,在脑子里组织语言,尽量不让宋大人察觉她的意图。皇后娘娘,乃一国之母,给人知道有人针对皇后娘娘,都是大罪的。宋大人肩上担子本就沉重,她可不想因为深宫里的皇后娘娘再牵扯到宋大人。
如此盘算过,月下就用非常轻松的语气问道:“大人,我有一个朋友——”
月下身后摇着扇子的小洛子面皮抽了抽。
宋晋转脸看向月下。
月下轻轻咬了咬唇,“我有一个朋友,我朋友有个祖母......”生怕宋晋多想,月下补充了一句:“不是外祖母,是她祖母!”
宋晋轻轻嗯了一声,“郡主这位朋友的祖母,然后呢?”
月下小心翼翼斟酌道:“她祖母有个邻居——”
小洛子面无表情摇着扇子,一旁时安不由看了他一眼,心道这位小公公是不是困了,脸都困抽了。
“这个邻居又坏又烦人,天天没事就跑去烦我朋友的外祖母!宋大人,你说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人不见天烦我——朋友的祖母呢?”
宋晋垂眸,顿了顿,才慢慢道:“自然是让她有自己的烦心事。”
“让她有自己的烦心事?她有很厉害的人撑腰,不容易呢!”
宋晋哦了一声,“这样啊.....如果从她身上不好着手,她肯定也有她的——祖母或者——母亲吧?”
“那自然是有的。”想到祁国公府老夫人那张装模作样的脸,月下赶紧道:“我朋友还有朋友的祖母,都是不能打人的哦!我朋友倒是能打人,可也不能打她母亲呀!”
宋晋轻轻笑了一声,“老者,尊也。就是对方再不是,怎能跟老人动手呢。”
月下顿时不好意思笑了,心道这可是宋大人,又不是——,又不是萧淮,怎么会教她随便动手打人呢。
“那能怎么办呢?”
宋晋看着月下那双黑琉璃一样亮的眼睛,轻声道:“臣给郡主打个比方。”
月下立即点头:“好!”
乖得——
宋晋落在椅侧的手动了动,继续道:“比方郡主这位朋友的祖母的邻居的母亲——”说到这里,宋晋实在没忍住,嘴角翘了翘。
月下还在感叹自己居然临时编出这么复杂的人物关系,天呢,慕月下,宫斗的路上,其实你大有可为啊!
就听宋晋又开口了,她赶紧认真听。
“如果她有不当之处,比如”,宋晋略一强调了这个“比如”。
“比如她也有为了一座屏风逼瞎秀女眼睛这样的事儿,不妨广而告之。如此,苦恼的就该是她们,而不是郡主朋友的祖母了。郡主说,是不是?”
“广而告之?我告诉谁啊?”
月下脱口而出,立即看向宋晋,改口道:“我朋友能告诉谁啊?周围人都知道的,但宋大人您不知道我这位朋友的祖母的邻居的母家如今也是有权有势,就是知道她的坏事,也没人敢给她们不痛快的!”
除了我。月下在心里默默补充道。可难道真得她亲自上?她倒不是怕别的,就是怕自己反而给外祖母添乱子。
宋晋看着月下,顿了顿,“郡主大约忘了,去年皇后娘娘的荔枝,就是通过文人的一首诗广而告之。”
月下似有所悟:“我、我朋友该找人给屏风也写首诗?”
宋晋又顿了顿。给月下又倒了半盏茶,推到她手边,低声道:“老用一个法子很容易给人查出来的。而且,诗触动的是文人,文人圈子可不够广。或者郡主的朋友可以考虑一下——说书人。无辜的绣女,逼迫的强人,瞎掉的眼睛,没有着落的人生;另一边是一架只为赏玩的屏风,贵人的一个念头。绣女一双眼睛,不过换贵人酒足饭饱后一个好。”
说到这里宋晋靠向月下一侧,轻声道:
“郡主,这样的故事自己有脚,会走遍整个大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