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晋已经来到了她身旁,“郡主,夜深了,睡吧。”
不知道是空间的缘故,还是夜深月下脑子迷糊了的缘故,她觉得宋晋此时的声音好听得让耳朵处都微微发痒。
她赶紧上了床,抱着自己的薄被缩在床的最里头。
小小一团人,配合着她望过来的眼睛。
宋晋呼吸轻轻一顿。随即用越发安静平淡的声音道:“如此,郡主,臣要熄灯了?”
见月下抱着被子一点头,他便俯身吹熄了灯火。
帐内顿时一暗。
黑暗中人的听觉格外灵敏,月下听到宋大人躺在了床外侧。
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借着轻薄罗帐外透进来的月光,她看清了床边宋大人仰躺的轮廓。
月下抱紧了被子,此时混沌的脑子才在黑暗中发出了惊叫:
“观世音婆萨佛祖地藏王!我真的让宋大人躺到了本宫的床上!”
很快,另一个念头从月下乱糟糟的脑海中冒了出来:“如果宋大人青史留名,我的床会不会也在青史上留一笔呢.....等我都化成灰以后,后人会不会看着我的大床议论‘这是宋荆州睡过的床’.....”
月下抱着被子,后背靠着床围。这还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大床的床围,她胡乱想着,滑溜溜的,难道上面没有雕花的.....黑暗中,她伸手摸来摸去,终于在床围栏的一角摸到了雕花.....
是祥云的纹路,这个层层叠叠的触感是牡丹吗.....应该是牡丹吧.....
“郡主,睡不着吗?”
月下顿时一僵。她也没动,也没说话,就连抬手都是悄悄的,宋大人是怎么知道她没睡着的!月下轻轻屏住呼吸,考虑自己是承认自己睡不着,还是不做声假装自己其实已经睡着了,听不见.....
“郡主不必让出这样大的空间,足够的。”
宋晋的声音很轻,让人能想到他此时枕着手臂的安静面容。
月下离开了靠着的床围,往中间挪了挪。
黑暗中能听到轻轻的窸窣声,是被子擦过软罗床单的声音。
她只是轻轻一动,独属于她身上的幽香就好似往夜色中弥漫,在她的发间,衣衫上,细腻的皮肤上,扰动了微凉的夜色。
这次是宋晋轻轻动了动,明明说空间足够的是他,可此时再次朝床边轻移的也是他。
“大人,你在想什么?”
隔着大床中间被两人刻意空出的距离,月下借着透入罗帐的淡薄光线,瞧着宋晋安静的轮廓小心翼翼问。
“前人的一首诗。”
是月下熟悉的哄睡她的语气,清凉温润的声音。“.....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宋晋却没有读出最后一句。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佛家说妄念如同毒龙。《涅槃经》说,“但我住处,有一毒龙,其性暴急,恐相危害”。他要足够小心,安抚。
一次又一次。
安禅制毒龙。
对此,月下一无所知。
她不自觉紧张的身体在熟悉的声音中慢慢放松下来,好似一切也并无大的不同,同以前很多个夜晚一样。他轻声念,她只要放松闭上眼睛,一切交给他。
一切。
前生有人说过,宋晋此人只一副皮囊是喧嚣的,可其内里寡淡少欲,除澄清天下之志外,竟无有一丝私欲。无论身处蒹葭阁还是醉香楼,无论眼前是多么露骨的歌舞艳色,他都始终周全,而周全之后就是他那颗不染人欲的心。
对此,月下前生就深以为然。此生,也不曾改变这个认知。
这可是宋大人呀,睡在哪里,身边是谁,也许对大人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东南,北地,川蜀,是大周之下黎民,是大人的登车揽辔、澄清天下之志。
前生她对他坏,他稳稳行他的道。今生她对他好,他依然稳稳行他的道。
黑暗中,月下自嘲地笑了笑。为那些无谓的紧张。还好宋大人不曾看见,不然一定会觉得奇怪,甚至有些好笑。
月下说不清这一刻心中所想,轻松?却又好像有一股说不清来自何处的闷气压着。
任她如何,身边的宋大人都安静得好似可以融入夜色中。
月下突然翻身,瞧着床边安安静静的宋晋。
出乎她自己意料的,她直接伸出了手,落在了宋晋放在身侧的右手上。
“别动!”
月下小手攥住了宋晋右手拇指。
感觉到宋晋没有再躲,月下松开了手,指尖落在了宋晋的右手掌中。就像她认真感受床围镂刻的雕花一样,她用自己的指尖一点点感受那个贯穿宋晋掌心中的疤痕。
黑暗中,静极了。
月下指尖移动缓慢而温柔。
很难想象,清朗如月的宋大人掌心中握着这样的一道疤痕。
即使时隔十几年,它依然,狰狞。
黑暗中一直很安静的宋晋,静静地偏过了头,看向了拔步床外的罗帐。他落在身侧的右手果然如同月下要求的,不动,一动都不动。
安禅制毒龙。
直到月下移开了指尖,好一会儿,宋晋依然一动不动。
然后,突然地收回他的右手,似无处安放一样,落在了淡薄月光也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攥了起来。
紧得整条手臂的线条都绷了起来。
半晌,床内都无人说话。
直到宋晋能够开口,还是那句,“郡主,知道了。”
声音更低了一些,“臣是怕吓着郡主。”
月下的声音,闷闷的,断然的,“不会。”
她想到了无数细节,宋晋在她面前,是刻意掩起他掌心的疤。正如外祖母所说,其实无论前生今世,她都是最可能发现这道疤痕的人。可宋晋,似乎并不想让她发现。
皇帝舅舅说,看一个人与你的距离,你只要看他在你面前暴露多少就可以了。
月下突然想到了沈家姑娘,那位她只在前生远远看过一眼的沈姑娘。她知不知道呢。
宋晋的声音隔着黑暗传来,“不好看,还好在掌心。”
话落,是屏息的等待。
闻言,月下倒是一愣:宋大人还会在意好不好看?.....还是宋大人就真的把她看得这样扁,她是肤浅,可也不至于肤浅到面对旁人这样疼这样疼的过往,只在乎吓不吓人,好不好看!
月下咬着唇,胸口轻轻起伏着,转身躺平,平复了呼吸才道:“宋大人,我既不觉得可怕,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看的。我说过,我会对大人好。别说大人手上有道疤,就是大人脸上身上都是疤,我也并不会去想好不好看!”
一股气说出来,觉得自己在宋晋心中大约怎么都是肤浅的。月下一顿,被胸腔中闷气冲着,差点脱口而出:“大约要是——”
还好,最后关头,她狠狠咬住了这句差点脱口而出的“沈姑娘在这里,大人就不会怕她觉得不好看了吧”。
床上一静,好一会儿。
莫名其妙。月下自己都觉得得自己这股气莫名其妙!
“郡主?”宋晋不确定的声音。
月下恹恹道:“大人不必瞒我,我、我也不是那么没有人心的。”
宋晋大约是怔了怔,轻声道:“臣从不曾这样想。”
月下突然转身,再次朝向宋晋,“大人不觉得我自私?”
黑暗中一静,月下立时心一抽抽。
听到宋晋轻声回:“不觉得。”
“不觉得我浮华?”
又是短暂的一静,黑暗中月下再次一抽抽。
“不觉得。”
“不觉得我虚荣?”
“不觉得。”
“不觉得我骄纵?”
这次沉默的时间明显长了一些。
宋晋回她:“不是很觉得。”
月下:.....
她躺平,两手往胸前叠放,“我要睡了。”
宋晋迟疑道:“郡主?”
月下:“郡主睡了。”
宋晋:.....
“郡主不该这样说自己.....”宋晋轻声。
月下无声冷哼:这明明都是你说的!
“臣给郡主背一段佛经吧。”宋晋试探道。
月下:“我不需要人哄,也睡得着。”她今儿要靠自己的实力入睡!
“郡主不需要,是臣需要。”宋晋轻声回。
需要什么?自己背书哄睡自己?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给孤独园.....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如清泉流淌。
月下心中一切喧扰慢慢平静下来,只有耳边他轻轻的声音。那些说不清来由的繁芜、憋闷、怜惜、委屈,说不清道不明,都慢慢远离了。
“佛告须菩提,莫作是说。如来灭后,后五百岁.....法尚应舍,何况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