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二人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就这般相拥着,静静感受彼此的存在。
许久之后,谢祯对蒋星重道:“你好好养伤,剩下的交给我。”
蒋星重确实累极了,从他怀里起身,朝他点头,望着他的眼睛,对他道:“待我休息好后,我便来帮你。”
谢祯身子前倾,在她唇上重重落下一吻,随后起身,扶着她,将他小心放在榻上,随即对她道:“好好休息,你睡着后我 再走。”
蒋星重点头,再次闭上了眼睛。许是当真累极,蒋星重很快又睡了过去。谢祯凝望她的睡颜,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好半晌,方才依依不舍地起身离去。
赵翰秋安顿好伤员后,便在谢祯的安排下,带着扎默齐的首级,奔赴山海关。
山海关尚有扎默齐留守驻守的部队,还有酿成此祸,献关投降的袁见深。
赵翰秋此去的目的,便是叫山海关驻守土特军投降,另外便是缉拿袁见深回京问罪!
蒋星重本以为自己的伤不重,可睡醒之后,本想去帮谢祯善后的她,却忽地发觉哪哪都疼,格外地叫她难受。
她心间实在疑惑,怎么在战场上,受这些伤时,她一点痛都感觉不到。见到谢祯之后,这里也疼,那里也疼。倒不是疼痛难忍,而是疼的地方太多,胳膊腿,做不同的动作,都有不同的痛处,就叫她格外的不适。
所幸她的夫君是个英明的好皇帝,她便干脆待在养心殿养伤。每日听谢祯跟她说都发生了些什么。
蒋星重本就身体强健,再兼谢祯和太医都对她的伤很用心,不到十日的功夫,身上的伤口便都结了痂。太医说一些稍微深一点的伤口,只要不做剧烈运动,不扯到就无碍了。
蒋星重伤一好,便又和谢祯一道处理起国事。如此一场大战,后续处理格外费神。前后足足一个多月的功夫,土特部进犯一时才算是告一段落。
赵翰秋传回消息,山海关的土特兵,见到扎默齐的首级后便失了主心骨。一部分当即便投降,但也有一部分硬骨头还想打出个所以然来。
但群龙无首、军心又严重动摇的手下败将,又能成什么气候,很快便被赵翰秋配合卢捷带领的辽东大军收拾干净。
而袁见深,被打算出逃土特,却被辽东的百姓给堵截,被赵翰秋的追兵追上,押送入京。
听说押送袁见深的囚车入京的那日,被百姓围追堵截。有人扔的菜叶子里卷着石头,身上大大小小的不少伤,头也被砸破了。等袁见深被扔进北镇抚司大牢的时候,人就只剩下半口气了。只等着公开宣判。
经过一个月的休养,蒋星重的伤基本已经好透。浅一点的伤口基本已经看不出痕迹,但是深一点的伤口,难免留下疤痕,每日夜里,谢祯都会亲自给她擦去疤痕的药。
这日清晨,帝后二人一道用早膳,谢祯对蒋星重道:“封赏的圣旨已经拟好,今日早朝便会宣读,昭告天下。”
蒋星重笑道:“名单那么长,不知要念多久。”
谢祯闻言亦笑,对蒋星重道:“无论多久,都要叫恩禄念完。这样的圣旨,我听着心里高兴。”
蒋星重听罢开心地笑笑,随后对谢祯道:“这些时日来,我一直想着一事。”
谢祯看向蒋星重,问道:“你说。”
蒋星重道:“南直隶之祸,皆由官商阶层不断侵占土地,工商业过于发达所致。我私心想着,若以古制抑制工商业发展,似是个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历朝历代,都是重农抑商。可经历晋商和南直隶,倒是叫我发现,真正能挣来银子,能改善大昭国力的,还是工商业。有了银子,很多问题都好解决。”
谢祯看着蒋星重的眼睛,道:“你接着说。”
蒋星重想了想,继续道:“我打下南直隶后,看过南直隶那些世家大族的账本。他们无一例外,很大一部分收入,来自海外。他们对外出口丝绸、瓷器、香料等物。世界各地大笔的银子流入大昭。若还是重农抑商,无异于自断腿脚。我中华历朝历代,素来是新朝总结前朝教训。秦见六国混战,废分封,行郡县。宋见唐安史之乱,因为重文轻武。”
说着,蒋星重不由放下筷子,看向窗外,接着对谢祯道:“此番大昭浴血重生,与新朝何异?我们,也当看见旧大昭的教训。”
蒋星重再次看向谢祯,对他道:“你之前将晋商的产业全部收归国有,自此之后,那些产业皆由朝廷经营。南直隶的工商业,也可效仿此法,那些能挣大钱的产业,绝不能再落入私人手中。还有土地……”
蒋星重叹道:“历朝历代,几乎每个王朝末期,都会爆发农民起义。无非是因那些世家大族,不断吞并他人土地,导致他们无地可种,富的越富,穷的越穷。活不下去了,饱受压迫,便只能造反。”
听着蒋星重的这些话,谢祯逐渐明白了过来,不由问道:“你的意思是……也将土地收为国有?不再叫私人持有?”
蒋星重点了点头,继续对谢祯道:“如果收为国有,农民工便可从朝廷手中租赁,谁也侵占不得。而朝廷又有工商业的进项,完全可以给农民最低的租赁价格。”
“夫君,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才是我们该真正放在心上的人。惠及他们,减轻他们的生活成本,方能得长久。”
谢祯听罢陷入沉思。
许久之后,他忽地蹙眉,抬头对蒋星重道:“南直隶确实可行此法,毕竟那些世家大族已尽皆被抄家。可是阿满,别的地方怎么办?官商侵占土地,动的是百姓的利益,百姓心有怨气。可如若我们骤然收回土地,便是从官商嘴里抢肉,这个阶层,同样会心有怨气,到时不知会弄出什么风波来。我们总不能再弄出一支叛军,将全国各地都像南直隶一般打一遍。阿满,此事,尚需从长计议。怕是得……徐徐图之。”
蒋星重闻言点头,她知道谢祯说的是切实的顾虑。便是南直隶,当初谢祯只是动了赋税,他们便对谢祯起了杀心,何况如今他们想动全国。手里握着土地的地主和官商,如何肯轻易地放弃已经到手的利益?
蒋星重想了想,对谢祯道:“此事确实得从长计议。但我如果没有想出法子,又怎么会跟你提?”
谢祯眸光微亮,问道:“你说。”
蒋星重道:“先在南直隶实施此法。待国库足够充盈之时,我们或可从那些地主手里,收购土地。只要给足了他们钱,愿意的人,怕是不在少数。”
谢祯闻言笑开,对蒋星重道:“阿满,你果然是苍天赐我的福星。”若是用此法,大可提前造势,叫文人写文章歌颂南直隶新政。然后再以朝廷的名目,逐渐对各地的土地进行收购。
蒋星重笑笑,对谢祯道:“且先解决好眼前的所有事,待大昭趋于安定之后。咱们便可慢慢施行此法。此事,确实得徐徐图之。”
谢祯点头,重新拿起筷子,示意恩禄给蒋星重布菜,对她道:“先吃饭,多吃些。”
蒋星重失笑,和谢祯继续吃饭。
吃完饭,谢祯便去了早朝。谢祯有叫蒋星重参政的想法,他想和她一道治理家国。所以他打算循序渐进地叫百官接受二圣临朝的局面。诚如他当初对蒋星重所言,他不怕她效仿武皇。
而且……谢祯想起蒋星重、秦韶瑛、姚湘月……多少年来,女子被困于后宅,获取的资源受限,教育受限。竟不知叫大昭失去了多少人才?就像姚湘月,这般的火药奇才,若不是因缘际会,何来神机翼这般火器?
大昭如今虽浴血重生,如今却也算是百废待兴的局面。大昭很缺人才!就比如从晋商和南直隶收回的工商产业,他确实想让朝廷经营,可是在这方面,大昭朝廷基本是空白,根本没有这方面的人才。
他如今正是需人、用人之际。只有数量上去了,质量才会上去。所以,他必得扩展吸纳人才的途径。而女子这个群体,被历史遗忘太久。他的夫人,还有秦韶瑛和姚湘月,让他看到女子的力量,只要给她们同男子一样的机会,她们未必会比男子差。届时大昭不知会多出多少人才。
就让这个先例,从他的皇后临朝开始。
待思路至此时,谢祯刚好来到百官面前。随后低声对恩禄道:“待会宣旨,将秦韶瑛的忠烈侯爵位,改为忠国公。”
恩禄应下,待百官参拜侯,开始宣旨。
参与顺天府护国之战的将士们,尽皆论功行赏。驻守青海总兵官汪承宗本已袭爵,故再封国公爵位;秦韶瑛,封忠国公;张元乾,封英勇伯;蒋道明亦封国公、蒋星驰则官至兵部侍郎并国公世子;赵翰秋封侯,加封太子少保……鲁仲、常文英等人亦得加官晋爵。除加封之外,且还有黄金百两的封赏。
圣旨极长,在这道圣旨中。谢祯明确了牺牲将士的抚恤和追封,而活着的人,自是亦受封赏。
而这道封赏圣旨中,除了秦韶瑛一位女子外,还有姚湘月。谢祯清晰地将她的贡献写在圣旨上,并肯定了她的才华,并命其接任蒋星驰原本的职位,兵部郎中,正五品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
圣旨下,满朝哗然。
谢祯看着百官议论纷纷,沉声道:“你们坦然接受秦国公受封,又何必对姚郎中受封一事如此惊愕?姚郎中的本事朕已清晰告知,朕看重的,是她的才能,与她是男是女无关。如果你们不服,便拿出比她更大的本事来,同她公平竞争,如若不能,便不可再有异议。大昭如今正是用人之际。都给朕记着,朕要的,是有才能的……人!”
现如今朝中多的是谢祯的心腹,更有许多钦佩秦国公和皇后,以及受过皇后恩惠的人。他们立时出列,歌颂谢祯的决定。那些心中不愿的人,自是没了话语权,即便不愿,也无法。而且,南直隶已被韩守业叛军打残,从前不可一世的建安党人如今再也聚不起从前的势力。建安党还剩下的人,看着此刻谢祯,心间便也逐渐明白,他再也不是当初受他们牵制的小皇帝。他已经是一位,真正的帝王。
无人敢有异议,有异议也不敢提。于是,大昭第一位位列前朝的女官,便这般诞生。
而姚湘月,此时恰恰也在早朝上,就站在百官的最末排。正是早已知晓谢祯圣旨的兵部尚书赵翰秋叫来的。
此刻的姚湘月,远远地看着庙堂之上的帝王,心间的震惊难以复加。她万万没想到,在经历灰败颓败的前半生后,她竟会迎来如此截然不同的人生际遇。
姚湘月霎时热泪盈眶,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她可以回家了,堂堂正正,以正五品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的身份!
毕竟是大昭第一位女官,谢祯自是格外重视。当着百官的面,在朝堂之上,亲赐姚湘月官服官印!
姚湘月出列,跪地谢恩,领受官服官印。这若是换成刚去神机营那阵子,她定是惶恐不安,认为自己配不上这般抬爱。可是现在,平举着官服托盘的姚湘月,却充满了信心,她从来没有那一刻,像此刻这般坚定地认为自己能做好这个官。
在姚湘月领受官服谢恩后,恩禄亲自引着姚湘月,让她从百官的最末排,站去了她这个品级本该站去的位置上。
赵翰秋微微侧头,余光瞥向姚湘月,唇边挂上笑意。皇后在南直隶的那一战,叫他领教到了火器的厉害。如今国库也有了钱,他可得逮着姚湘月使劲用,最好有朝一日,大昭可以做到火器完全替代冷兵器。到那时,大昭定会成为举世强国。
待恩禄回到谢祯身边后,谢祯便叫朗读封赏的最后一道圣旨。便是关于蒋星重。这道圣旨,谢祯将蒋星重对大昭的所有贡献,全部公之于众。虽南直隶叛军案,改成了平叛案,但好歹是保留了一项荣耀。至此,百官对皇后,无不钦佩。
只是皇后已是皇后,已是封无可封的贵重。谢祯便只能为蒋星重加封号,自此她的全称便是英武忠国开元皇后。从来皇后加封无非孝、贤、德、淑、顺等字。唯独蒋星重,以英武起头,以忠国称颂,以开元为表率,意为此般皇后,乃历朝历代第一位,前无来者。
谢祯顺势借此加封的机会,当着百官的面,先赏了蒋星重涉政之权。从此处开始,他便要一步步,叫百官接受最终二圣临朝的局面。
待一切封赏毕,谢祯当朝宣判袁见深,判斩立决,诛九族。还有土特部的所有俘虏。谢祯自是不会将这些青壮年男子放回土特,他要将他们发配去大昭偏僻之地,叫他们为大昭修桥铺路。待过个几十年,他们年老之后,再给他们恩典,送他们回土特。
待所有圣旨宣读完毕,两个时辰已经过去。见暂无官员奏事,谢祯便命退朝。
下了朝,谢祯迫不及待地便朝养心殿而去。
不知为何,今日听着恩禄宣读圣旨时,他忽然感觉,他好像终于拨开了一直以来笼罩在头顶的那些阴云,看见天光乍现,普照心间哪一方广阔的天地。
他脚步格外匆忙,却也格外轻快。
他忽然很想见到蒋星重,很想告诉她,他现在有多么开心。有她,他有多么开心……
蒋星重此刻正好在养心殿外的台阶前,搬了把椅子在晒太阳。正闭目养神着,她忽然听到谢祯格外爽朗的声音,“阿满!”
蒋星重闻声抬头,正见谢祯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她大步走来,面上洋溢着灿烂的笑意。
蒋星重忽地有些晃神,认识他这么久以来,她从未见过他如此这般清朗的笑意,仿佛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不再是从前那位被迫老成的帝王。
蒋星重被他的气息感染,面上亦露出灿烂的笑意,她起身朝谢祯迎去。
来到近前,谢祯伸手便紧紧握住了蒋星重的双臂,他满脸笑意,对蒋星重道:“阿满,封赏圣旨已经宣读完了。”
蒋星重笑道:“我知道呀,圣旨不是咱们商议后的决定吗?你怎这般开心?”
“我……”谢祯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随即又抬眼看向蒋星重,坦然道:“我就是开心。”
蒋星重伸手捏捏他的脸,问道:“那你说说,为何开心呀?”
谢祯看着阳光下她灿烂如阳的笑脸,忽地有了答案,对蒋星重道:“有了希望。无尽无边,光明灿烂的希望。”
蒋星重朗声笑开,踮起脚尖,双臂搭上谢祯的肩头,环住他的脖颈,侧头对他道:“对!光明灿烂的希望!”
谢祯双手扶着她的腰,认真承诺道:“阿满,今日我已向百官宣布予你涉政之权,想来要不了多久,我们便能同上早朝。”
话及至此,蒋星重似是想起什么,对谢祯道:“我梦境中,大昭会发生的那些事,如今具已解决。从今往后,我们再也没有能提前预知的事了。”
谢祯看着蒋星重抿唇一笑,缓了声音,温柔对她道:“攻打南直隶的计划,土地收归国有的计划,顺天府护国之战……这些,你梦中可没有啊。”
蒋星重望着他,再次笑开,点头道:“对,没有……”
谢祯伸手拂过他的鬓发,望着她的眼睛,继续对她道:“阿满,这一路走来,我们看到的,学到的,早已融入你我骨血。你我,已非相识之处的你我。我想,哪怕今后的事,我们无法预知,我们也有能力,带着大昭,重新走向中兴。”
自重生回来经历的一幕幕,如飞影般从蒋星重心间掠过。她唇边忽地出现一个轻松俏皮的笑意,一把搂进谢祯的脖颈,整个人直接挂在了谢祯的身上,对他道:“对!如今的我们,一定能带着大昭,再次走向中兴!”
谢祯望着她的眼睛,神色间满是珍视。下一瞬,他便托起蒋星重的侧脸,全然不顾众人,低头吻在了她的唇上。这个吻,绵长而又缱绻,似是要说尽心间所有的无法用言语表达清晰的情义。
不知过了多久,蒋星重才从他的热情中脱身,看了眼养心殿外的侍卫太监,红着脸,向谢祯嗔道:“这么多人瞧着呢。”
谢祯失笑,牵起了蒋星重的手,往台阶前走了几步,看向了紫禁城上空高远无边的天。
见他神色充满无尽神往,蒋星重心间起了好奇,不知他在看什么,不由得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目光望着天,不断拉远,再拉远……
蒋星重的唇边,一个笑意徐徐绽开。
她想,她知道谢祯在看什么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