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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许青菱又要去丽湖花苑画墙绘。工地上连电工师傅都收尾了,张达暂时也不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在那画画。
一大早,她在食堂把早餐和午餐都买了,揣进包里,又带上从赵婧那借的收音机,便坐上公交车去丽湖花苑了。
浔城的秋天来了,气温适宜,这个季节在工地上画画,不像暑假那么难熬。
上次卧室的墙面进行了一半,这次她得把大色块全部画完。不然每一次调色不一定有那么准。给花瓣涂色倒没什么难度,只是比较机械枯燥而已。
好在她带了收音机,打开调频,开始听音乐。一边听歌,一边画画,速度倒也快。
中午饿了,就吃食堂买的包子。吃完包子,又继续画,没多久屋里突然一点点暗下来。
许青菱透过窗子往外看,才发现阴云滚滚的,好像要下雨的样子。明明出门的时候还晴天万里的样子,她没带伞。
她赶紧打开屋里的灯,加快速度开始画,画到五点总算把卧室的墙面完成了。只可惜她快,雨更快,外头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
她只好坐在屋里等,又等了半个小时,雨还是没停。这里离市区远,下午六点就没公交车了。
从别墅走到公交站台,还要半小时,许青菱不由着急起来。她屋里各个房间搜罗了半天,总算找到一块塑料油布。
这会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将书包护在胸前,披着油布就往公交站赶。走出门才知道雨有多大,许青菱有些后悔,但也没办法,湿都湿了,只能硬着头皮往雨里继续冲。
迎面风裹着雨水,把她身上的油布吹得歪歪斜斜。许青菱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护住书包,里头有她的画册和赵婧的收音机。才走出去几分钟,她下半身就整个湿透了。湿透的牛仔裤裹在身上,发硬发沉,这一步步愈发艰难。
公交站台还在遥不可及的地方,许青菱觉得这么继续走不是个事,停下来在大风大雨环顾四周,她想找个可以躲的地方。
……
今天出门没有看天气预报,以至于挑了个大雨天来樟墅。
上回去新加坡参加精装房行业研讨会,沈安吾和新加坡的一家设计公司达成合作。不仅将旗下几个楼盘的装修业务交给对方,还聘请那家设计公司给自己设计私宅。
那家公司的创始人叫薄清,是在国际上都很有知名度的设计名师,今天带着团队核心成员到樟墅勘宅。
这种规模的私宅设计固然重要,施工环节能否落实到位更加关键。
薄清对国内的土建和施工并不太了解,他找了在浔大美院当教授的同学杨栩一起合作。杨栩名下本来就有设计和装修公司,在浔城当地的口碑很好。
沈安吾今天特意来樟墅等他们上门,聊了聊自己自己的需求和想法,又带他们到樟墅四处看了看。
送走薄清和杨教授,回到屋里,受伤的那条腿竟然又隐隐泛起不适。果然——没多久,外面的天就像破了口子似的,下起了暴雨。
沈安吾坐在暗沉的大宅里等了一会。天越发阴沉,阿姨过来问他晚上要不要留下来住一晚。
沈安吾坐在沙发的阴影里,猛然清醒,站了起来,神色看上去似乎比外面的天色更冷:“不用。”
他开着车出了樟墅,一路往自己市中心的公寓开。雨线像无数条鞭子似的,狠命地抽打着挡风玻璃。雨刷急剧地摆动着,想摆脱雨线的纠缠。
天地之间只有雨点的噼啪声,清晰和模糊都变得混沌起来,然而他看到一个瘦细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车速飞快,那身影急速地放大,又急速变小。等他反应过来,他已开出去一百多米。沈安吾急踩刹车掉头,轮胎擦过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沈安吾将车子停在那个淋得透湿的女孩身旁,摇下车窗,探出头大声:“上车!”
第38章
许青菱站在那废弃的站台等了一会,连出租车的影都没瞧见。
这附近是浔城最早的别墅区,人口密度本来就很低,遇上这种极端天气,更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她只能站在那儿等雨小一点再想办法,又等了七八钟,总算看到一辆黑色汽车从她面前急驰而过。雨水砸在车前嚣张挺立的银色标识上,在空中溅起一道道雨线。
这一看就是附近别墅区的住户,急着往市区赶。
看来出租车是不会来了,许青菱心底一阵沮丧。然而还没来得及沮丧多久,刚才开过去的车子又折返回头。
看那车子冲自己开过来,许青菱莫名觉得有点瘆人,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这荒郊野外的,绝佳的凶案现场,毕竟这个时代还没什么摄像头。
然而天大雨大,无处可藏,她只能站在那儿。等那辆车子准确无误地停在她面前,她已经脑补出无数可能。
当车窗摇下,露出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许青菱傻眼了:“沈先生,你怎么在这?”
沈安吾墨沉的眸子看着她,又说了一遍:“上车!”
许青菱顾不了那么多,扔掉那张早已不堪使用的油布,快步钻进车子。
淡淡的真皮和松针气息钻入鼻腔,有种清凉微苦的洁净感,瞬间让她有种自己玷污了这车子的感觉。
许青菱浑身上下湿透,将书包搂在怀里,突然又想起什么,转而将书包放在脚边,雨水顺着裤管滴在脚下垫的真皮脚垫上。
为了不弄脏许安吾的车子,她的屁股只占了座垫的三分之一。
沈安吾手搭在方向盘上,看着前面的路,余光扫到她挺着腰杆坐得笔直,开口道:“没关系。那个位子也没人坐,你随便吧。”
许青菱没听明白,疑惑地看着他:“嗯?”
沈安吾:“这车平时我自己开。你那位子反正也没人坐。”
许青菱这下听明白了,平时司机开的是另外的车子,这车是他不想要司机跟着时开的。大概平时副驾也没什么人坐。
“你怎么会在这里?”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许青菱抿唇笑了:“系里的老师在丽湖花苑有个项目。这几个礼拜周末,我来这边帮他干活。”
雨点疾敲着车窗,雨刷来回快速扫过,视线仍然很模糊。沈安吾听着她清甜的声音,脸上的阴沉一点点褪去。
身旁的女孩头发都在淌着水,秋天又逢暴雨,沈安吾关了车里的空调,感觉到她还在瑟缩发抖。
他一直盯着前面的路,终于可以转过头看看人,目光落在她身上:“我父母以前的家在这附近,我先带你去那换身衣服。”
许青菱没拒绝。周末学校澡堂爆满,如果下午四点不去排队,根本洗不上。而她此刻内裤内裤全都湿透,回宿舍洗澡也不方便。
被雨水冲刷的道路,似乎没有尽头,就这样一路开开开。鼻尖萦绕的气息如此熟悉,就像一把钥匙瞬间激活了脑海里的记忆。
许青菱想起来,上辈子,她在沈安吾手下工作的时候,他就是在车里,跟她说他被绑架的细节的。
那天她刚和沈安吾一起在外地项目上出差,突然收到沈栾的求婚短信。不知道是那天的晚风吹得人太惬意,还是她喝多了,兴奋得上了头,她一时头脑发热,告诉他:“我要和你侄子结婚了!”
漆黑空旷的工地安静得只有她叽叽喳喳说话的回音。她以为沈安吾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半晌她听到打火机砂轮摩擦的声音,沈安吾背着风口点了根烟,语气比夜色还冷淡:“你这脑子想嫁进沈家?你和他不合适!”
兴许是因为沈安吾比她年长整整十岁,又是她上司。身居高位久了,很多事情在他那都直接绕开过程步骤,直接给结论。
许青菱在他手底下工作,哪能不在意他的评价。前一秒她还兴高采烈,后一秒就被沈安吾两句话说得直掉眼泪。
沈栾是她少女时期的全部梦想,为了够上这个梦想她付出了多少努力?白天在公司努力工作,晚上和周末还要看书准备自学考试。
沈安吾质疑她的工作能力也就罢了,质疑她配不上沈栾,她不能接受。
那天晚上她气得连沈安吾的车也不坐了,要一个人走路回酒店。工地地处郊区,距离他们定的酒店有十公里,走路需要三个小时。
也是那天晚上,她第一次见到沈安吾动怒的样子,最后还是两个保镖把他抬进车里。结果自然是她做出了让步,让一个坐着轮椅的男人陪着自己走十公里,她还是人么。
回酒店的路上,她内心忐忑,只能木着脸坐在那儿。往常和沈安吾出差,为了打破尴尬的氛围,她总是没话找话说,那天晚上她一句话都没说。
她不说话了,沈安吾反而开口了,主动跟她聊起了几年前他被绑架的细节。
很难想象沈安吾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跟她说那些。她一声不吭,却听得很仔细。所以,那天她才能在炼油厂的工地等到他。
……
许青菱收回思绪,转过头看着他,他的侧脸线条凌厉,很有棱角感,总给人一种距离感。他侄子沈栾则完全相反,气质明朗得多。
这对叔侄从小到大成长环境不一样,气质自然大相径庭。沈栾从小到大都是父母宠大的,尤其是傅芹,儿子就是她的心头肉。
沈安吾不一样,他从小父母分居,亲缘淡薄,一路念的寄宿学校,性格也要冷淡得多。
以前她看不懂这些,只觉得沈安吾脾气不好,性格古怪冷清。
沈安吾感觉到她一直在看自己,一转头,正好捕捉到她的目光,他眼底隐有笑意:“你在看什么。”
许青菱清醒过来,脸上莫名热了起来,慌忙挪开自己的目光,岔开话题:“我想问你还有多久到。”
……
吴姨正在打扫厨房,听到大门外传来汽车的声音,透过客厅的落地窗看到沈先生又开着车子回来了。
这难道是拉下了什么东西?她赶紧去开门。
一开门便看见沈先生领着个小姑娘进来。那女孩浑身湿透,白色T恤紧贴在身上,连头发都在淌水,活像是路边被大雨淋坏了的小猫。
“吴姨,你带她去洗个澡。三楼衣帽间那些没拆封的衣服,选一套给她。”
吴姨明显愣了下,正想说什么,对上沈先生那双酷似他母亲的冷厉眼眸,下意识应了声“是”。
三楼衣帽间那些衣服,是前段时间沈兴邦给妻子尚蕙兰准备的。尚蕙兰回来,沈兴邦满心以为妻子会回樟墅住,差人买了一堆穿的用的。
然而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这一趟回来,妻子变成了前妻。樟墅,尚蕙兰始终未踏足半步,准备的那些东西连包装盒都没拆,就那么放在三楼的大卧室里。
沈安吾平时自己都很少来樟墅,今天竟然带个女孩回来,还拿他母亲的衣服给人家穿。也难怪阿姨会犯嘀咕。
……
许青菱跟在吴姨后头,又回头看沈安吾一眼,那目光带着些许欲言又止的意味。
沈安吾读懂了她眼里的求助,脸上的淡漠褪去,语气是自己都未觉察的温和:“你先去洗澡。等会吃完饭,我再送你去学校。”
许青菱“哦”了一声,跟着吴姨上楼了。人在屋檐下,只有乖乖听从安排的份。
吴姨把她领到二楼的浴室,又去三楼主卧衣帽间那堆没拆封的盒子里,挑了一套内衣裤,一件衬衫,一条裙子。
许青菱接过那些衣服,进了浴室。浴室很宽敞,淋浴和浴缸分开。许青菱将自己脱光,将湿透的衣服折好放在一旁,先进淋浴间将自己从头到脚好好洗了一遍。又给自己放了一缸水,泡了一会。
她都想不起来自己上一次这么从容地洗个热水澡,是什么时候的事。
橡树村二楼那个局促逼仄的洗澡间,水压不稳定,水量时大时小,淋浴的喷头正对着蹲坑,要时刻注意不要踩进坑里,一抬手还要小心碰到头顶的灯泡。
进了大学,浔大的女生澡堂,全是半开放的隔间。许青菱第一次买票进去洗澡,看到那么多白花花的裸-体,她只觉得很不习惯。女生澡堂的隔间数量不够,经常洗到一半,就有女孩在后面排队等着。然后她就得在人家的注视下,飞快地将自己清洗干净。
许青菱将自己泡在热水里,雨水侵透身体的潮意一点点褪去,终于她感觉身体里的酸胀感没了。她起身擦干身体,换上阿姨给的衣服,才发现衣服都是新的,吊牌都没拆。
内衣是法国的品牌,黑色真丝衬衫不知道是什么品牌,领口镶了一圈珍珠,很精致。下花印花百褶裙她倒认识,是三宅一生的。
许青菱想到那天在浔城火车站跟尚蕙兰的一面之缘,她身上穿的套装也是三宅一生,难道这些衣服是她买来没带走的?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将衣服一件件往身上套。吹头发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绑头发的橡皮筋不见了,索性披散着头发出来了。
趿着拖鞋下楼,一楼客厅没有开灯,只有岛台的吊灯开着。沈安吾坐在高脚椅上,低头看着什么东西。
听到她的动静,沈安吾猛地抬头,冲她招招手:“过来吃饭。”
趁她洗澡的功夫,吴姨已经把晚饭准备好了。清淡三菜一汤,是许青菱喜欢的南方菜。